本文摘錄自2019年12月16-17日由政大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所舉辦「創傷與照顧」研習營,以回顧並透過與來自心理學、精神分析等多元領域的與會者對話,深化對「照顧」的討論,展開「照顧哲學」與「照顧主體性」視域。
以下為研習營第一天「現象學與創傷療癒遭逢之路」之討論內容,由國立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助理教授翁士恆主持,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教授汪文聖擔任主講人。
關於現象學與創傷療癒的遭逢,翁士恆老師先分享了他與創傷兒童的相處經驗作為例子。從921大地震之後,到進入醫院,翁士恆長年與有身體疾患或者被家暴、性侵的孩子相處,進行心理治療。借助余德慧老師的思想著述,翁士恆深入反思實務工作中的經驗,所以當討論到臨床與哲學的結合時,他較能不受制於臨床工作的框架,接受相對模糊的概念,這是重要的整合過程。
他舉自己遇過的兒童個案,來說明創傷療癒與現象學結合的可能性。他的個案是一位過動兒,有非常多對立行為,動不動就生氣。醫生已經判斷他是過動,他也已經在服藥。翁士恆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診療室外,社工帶著小朋友走過來,小朋友一看見他就停住了腳步,瞪著他。
翁士恆想要建立關係,於是壓低自己的身體,一開始他以為身體壓得比小朋友低,他應該比較願意理會。然而,當他把身體壓低,對小朋友說「一起進入診療室吧」,小朋友卻在他往前一步時,朝他衝了過來,打了翁士恆的頭,並踹了他。由於速度太快,翁士恆沒能完全反應過來,只能僵在原地。
他與這位小朋友進入了臨床的處境──在沒有任何刺激的情況下,小朋友居然有那麼強的攻擊反應,展現出過動與對立的行為, 翁士恆當時在想,他才第一天與小朋友認識。
「他又不認識我,那他打的人是誰?」
以此為切入點,他想像自己與個案彷彿在電影場景中,每當他往小朋友邁出一步,他的「面貌」就更清晰一些──小朋友打的這個接近他的人是誰呢?當他打開診療室的門,小朋友看到的會是什麼?他對診療室有什麼預期?門後的空間,對這個孩子來說,可能代表著恐懼。從這樣的經驗翁士恆進一步思考,臨床工作的目標究竟為何:
我們最終是要處理問題行為,還是要找到問題行為背後的創傷?
當小朋友與恐懼連結造成對立與攻擊的行為,但嚴格說來,小朋友其實要攻擊的不是他。心理諮商要處理的不僅是「小朋友攻擊人」這件事,還要看到攻擊行為背後「保護自己」的邏輯。我們看到的是這個孩子不斷表現的攻擊行為對外界產生的困擾,還是看到他透過不斷的破壞,一次又一次設法保護自己?當我們忽略像這樣的人文關懷時,往往就只走向一條路──讓問題行為消失。然而,我們同時也停止去看他真正的創傷。
由於曾經學習人文學的經驗,使翁士恆在面對心理問題時,能從更多元的角度來考慮創傷與療癒的可能,深化對人的觀看。以這個案例作為楔子,接續汪文聖教授對台灣在現象學與創傷療癒之間對話的回顧。
從過往的研究來看創傷療癒與現象學的交會
汪文聖教授除了回顧創傷療癒議題的相關研究外,也提及與實務研究者的接觸,包括現象學心理學與療癒的交會,以及與余德慧的對話經驗。
1999年,汪文聖在〈創傷的記憶或遺忘?——一個時間現象學的探討〉一文中,首次結合哲學及創傷療癒;2001年,在〈現象學方法與理論之反思:一個質性方法之介紹〉一文中提及,不少實務的質性研究者,多以胡塞爾或海德格的現象學理論及方法為依據,但不論是胡塞爾或海德格本身所談論的理論與方法,和實務研究者所運用的方法間常有一些落差,如果能適當地連繫兩者,那麼,不僅能提供實務研究者強有力的理論支持,更能幫助理論研究者對現象學有更紮實的體認。
汪文聖提到,東華大學余德慧、中研院余安邦等學者,從人文學的角度,並結合創傷療癒在本土的發展脈絡,運用海德格「詮釋現象學」於本土心理學之研究,引起他去瞭解他們所操作的詮釋學方法與所依據的理論究竟為何的動機。同時透過余德慧等以海德格晚期之「語言說話」或「從語言而來的說」之論點作為依據,進而開啟汪文聖自己以「敘說者為中心」的研究進路。
2003年,汪文聖發表了〈本土精神病患照顧倫理的現象學探討〉,除了回顧過去的研究工作,包括:對照顧存在性意義的探討、對詮釋現象學方法的省察,以及對醫護倫理意義的揭示等。在研究中他也覺察到現象學與心理學之間的張力與可能的化解方式;並在這些基礎上,探討本土精神病患照顧倫理的議題。
將療癒的踐行更細緻化出來,將關懷照顧的熱情更激發出來
2017年,汪文聖發表了〈詮釋現象心理學的迂迴:從塵世到神聖的中介〉一文,他透過「從『詮釋現象學心理學』到『人文臨床與療癒』」、「語言作為中介的意義」、「以語言為中介從塵世通往神聖的幾個示例」與「真心、真情、內在之詞、療癒力量」四個面向,探討現象學與本土心理學家的遭逢,利用詮釋學與現象學,將未成形的現象重新組成故事。
汪文聖引述他在該文中所引余德慧的一段話:
一位住在東部的癌末病人金浩(男,34歲),在藥石罔效之後,移住緩和醫療病房。金浩的下肢全部被切除,腰部以下長滿淋巴腫瘤,以及非常大區塊的褥瘡傷口。然而,從住院至過世,金浩的出現似乎顯露一種不尋常的領域,走進這領域的人都受到震撼,其中有醫師、護士、志工師兄、師姐,乃至於心理師、神父,都受到這領域的滋潤而發生改變──醫師哭泣、護士懺悔、志工有所啟悟、神父也不再說教,心理師發現沉默的奇妙、師姐自覺的成長,幾乎凡是走近他身邊的人都受到他的影響,但是大家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麼;金浩既非智慧大師,從來不曾給出智慧的語絲,也不是高尚的道德者,提供模範懿行當作典範;他和常人一樣怕死,一樣依賴著志工師姐的照顧。可是,金浩身邊的人卻領受到一種「金浩領域」所帶來的氛圍,深深地感動著,人們奔相走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註1
這裡要表示的中介不是說教、智慧的話語、懿行懿德,卻是一位殘缺不全的身體,所帶來的與病院所有人的真誠來往經驗。這是屬於「域外」的語言,但仍可通往神聖的世界。這讓余德慧體認到一種異類的宗教療癒。
讓敘說與語言顯示出神聖性的意涵,這固然是因為議題涉及臨終或失親的受苦經驗所逼顯;但臨終與失親的處境正透顯出:常規生活所恃以為據的特定立場或理論全部不再受用,在拋擲了這些前提後,反而可讓真心朗現,以至於讓內在之詞湧現出來,而有通往神聖性的可能。
「詮釋現象心理學」原先是通往「人文心理學」的一條路,它也成為後來通往具體行動力──「人文臨床與療癒」的中介。
因為余德慧不只是理論家,更是個實踐者,而宗教療癒、臨終關懷與柔適照顧等,雖可作為「詮釋現象心理學」的研究對象,但余德慧所期待的更是從「詮釋現象心理學」中轉化出來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將療癒的踐行更細緻化出來,將關懷照顧的熱情更激發出來。
註1 余德慧、石世明、夏淑怡(2006)。探討癌末處境“聖世界”的形成。生死學研究,(3),1-58。
撰稿:張瓊瑜、曾雅麟
審閱:林淑芬
編輯:劉達寬
活動連結:創傷與照顧研習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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