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中山大學哲學所宋灝教授出版新書《漢學與跨文化思維》(臺北:聯經出版社,2020年),總結多年來對跨文化議題的思考。2021年1月30日,於高雄三餘書店舉辦新書座談會,同場與會者包括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劉滄龍教授、國立臺南大學國文系林俊臣助理教授與中山大學中文系賴錫三教授。現場氣氛十分輕鬆、友好,趣味橫生的話語充滿整個空間。
文:申昀晏(中山大學哲學所碩士生)
宋灝開場首先與讀者分享其求學過程與思想脈絡:求學時主修哲學、副修漢學,彼時德國的這兩門學科彼此敵視,他欲從莊子看海德格來寫碩論,卻屢遭阻礙;因此改主修漢學、副修哲學;這兩門學科之間始終存在「緊張關係」,也影響了宋灝的思考。關於書名,宋灝解釋道,之所以不使用「比較哲學」而採用「跨文化思維」是因為「比較」一詞總是處在二元對立的狀態,彷彿要比出高下。然而,東西方本身就是模糊且含義不明:如「阿拉伯世界」、「希臘」是東方還是西方的曖昧,東西方之間是否真有無法跨越的鴻溝?另一方面,由於「哲學」在文化與歷史傳承中的有其諸多限制,而以帶有動態感、較為開放的「思維」替代。如許多歐洲哲學家一直想擺脫無身體、置身事外的觀看/理論(theōria),「思想」或「哲學」等語彙也都易讓人聯想到封閉僵固的體系。
這樣的動態感也展現在宋灝的關懷和方法上,他最關注的是我們的處境:在研究古代思想時,當代處境總是與之關聯;他所追尋的不是純粹理論性的哲學,而是如何「做」哲學。《漢學與跨文化思維》一書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從漢學出發,試圖在長期缺少以哲學問題意識和概念來探究文本的漢學之內落實哲學思維;第二部分關乎處境:來台灣之後,宋灝發現西方哲學的架構不能直接帶入台灣的處境,故開始思索「在台灣應如何做哲學」、「如何用華語思考哲學」;第三部分則是將多年來的思索化為方法論,具體地做哲學,嘗試以華語為媒介,展開與當代思想對話和交流。
當代處境與未來
宋灝表示,他已然脫離漢學與中文學門,且無意在台灣做中國研究或海德格研究,這種種做法都忽略了他長期以來對自身處境的反思與批判:身在當代台灣,用華語做哲學。沿著「當代」與「處境」的脈絡,宋灝分別對他觀察到的台灣思想界的三種潮流提出批判與反思。首先他認為,西方哲學(又可再細分為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古代/近現代/當代哲學)研究者不可一昧模仿「西方」,忽視自身處境,而無法展開創造性的思維。雖然有這樣的批判,不過宋灝也指出,仍有許多學者皆嘗試以嶄新的方式用華語來書寫「西化」、理論化與哲學化的「新白話文」、「新的說話方式」。
其次,宋灝談到中國哲學重文學輕哲學的傾向,以及忽略當代性,他不否認歷史的確在當代之中並持續影響當代,研究歷史也的確能啟發當代,但我們是在當代研究古代,且無可避免地從當代觀點來詮釋古代。「當代」的任務除了要認識過去之外,亦要理解現在、重視自身處境(也能更適切地理解過去),並以過去的資源作為邁向未來的動力。第三種潮流則是「比較哲學」。除了上文所提及的「比出高下」之外,「比較」最大的問題在於比較者從第三者的全知觀點分析與論述,彷彿在雙方之間的「我」能跳脫兩者。
此外,宋灝表示,在台灣做哲學的好處除了有豐富的跨文化脈絡之外,也能在自由且不受官方意識型態規範的情況下,以華語思考、書寫、創造。宋灝亦認為台灣雖然未必能超越認同問題,但較不易以此關懷感染所有思維和言論,正因在這裡做哲學其本質不必然是中國哲學或西方哲學,身處「邊緣」或「域外」的台灣才更有潛力以「邊緣的視角」來探討各種文化脈絡下的思想,在台灣做哲學的潛力也應是向未來敞開,要問的是「我們應該成為誰、成為怎麼樣的人」。
與談人分享:身體現象學與治學之道
對宋灝的分享,劉滄龍首先表示對宋灝的敬佩,認為他將哲學視作真正具備普遍性的思考活動,不是民族主義式的學問,而是作為活生生的人、世界公民的思考活動。劉滄龍也觀察到,宋灝用華語書寫近二十年,能注意到其華語演變軌跡,傳達出不同階段的處境如何影響語言的使用。
論及語言,劉滄龍特別指出,宋灝也是個語言天才,能調動古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中文、日文、義大利文的思想資源,以當代華語書寫並反思當代。劉滄龍誠摯地表示,作為「阿灝」(三位與談人皆如此稱呼宋灝)的友人,他感受到的是其書寫與思考的真誠關懷,也許就是貫穿《漢學與跨文化思維》的身體現象學這一主軸,使宋灝對當代能有如此切身的觀察與活生生的關懷。
接著賴錫三則表示,與宋灝認識十餘年來閱讀不少他的著作,受到許多原創概念(如「逆轉收回」)的啟發,宋灝的思考具有身體感,而非僅是抽象的理論思考。賴錫三亦表示,古往今來許多思想家皆有深厚的底蘊,但如此扎實治學又不拘泥於種種對立的人卻寥寥無幾,而宋灝屬其中一人。
林俊臣從他與宋灝在藝術方面的互動來回應。他認為宋灝的關懷跨越單一學門或學科,時常讓他有所獲益,如以身體自我出發來體會雲門舞集的《行草》,讓林俊臣也能從嶄新的觀點看待舞蹈、身體與書法之間的關聯。他亦點出宋灝並非把「身體現象學」當作純理論,而是實踐工夫,其研究也因此帶有溫度,他感觸特別深的是《漢學與跨文化思維》最後一章〈由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身體自我與意識哲學〉,宋灝的進路把王陽明當作活生生、有身軀的人來處理,賦予王陽明生命,讓他重拾初次閱讀王陽明時的感動。
聽完三位與談人的分享後,宋灝幽默表示:「三位講的不是我,而是現場某位同名同姓的人」。他自謙自己沒有這麼優秀,跟與談人所提及的那位「哲學、語言天才」相比,他做的不及十分之一。儘管如此,他仍感謝身邊好友注意到他這十餘年來的工作與努力。對於與談人的想法與褒獎,宋灝並沒有太多回應。他表示,在座有許多親朋好友,希望把時間留給更多讀者,一同互動。
現場討論:方法論、翻譯、身體與語言
座談會現場交流相當踴躍,筆者亦按耐不住雀躍之情,藉這個機會向宋灝請教方法論的問題。《漢學與跨文化思維》在方法論的運用上似乎採取梅洛龐蒂、高達美(也許還有華嚴宗);如認為「比較」的雙方忘記自身的處境,誤以為處於全知的第三者立場(梅洛龐蒂);不讓古代死氣沈沈、在當代詮釋古代(高達美)。
對此,宋灝表示,高達美的優點在於讓我們得以把古代帶到當代,重新解讀古代文獻;其界限則是歷史的效應意識,即「我們屬於這個歷史」,而恰好在我們研究陌異文化的文獻時,此界限就會透露出來並成為哲學問題;梅洛龐蒂則讓他注意到現象的陌異性,亦即身體是無法完全把握的他者,不完全屬於我。正因如此,才讓「我」知道如何面對並詮釋陌生對象。宋灝認為,援引兩位思想家作為方法論亦有限制:若是認知到自己是處在當代且具有身體的人,便是否定純意識或純粹客觀的可能性。不過,循這條思路做哲學時,法藏、莊子等「陌異者」才不再是冰冷的研究對象,而可以是思考者的出發點。
任教於東海哲學系的潘怡帆援引宋灝的思路指出,新語言和詞彙的出現帶來新的說話方式,新的說話方式又帶動和啟發新思維模式,而得以擺脫「中國/歐洲傳統思想」,以創造性的方式來思考;這種嶄新的修辭便成了引導思想的可能性。那麼,在修辭方面下更大工夫的文學在哲學中的位置為何?又該如何釐清哲學與文學的關係?
對此宋灝回應,他不認為《漢學與跨文化思維》是文學創作,但書寫確實是文學,哲學書寫亦是廣義的文學。兩者間最大的差異在於,文學不用「報告」(為何使用這種修辭而非那種修辭),而哲學要「報告」。關於「新的思維模式」,宋灝則以親身經驗表示,當語境和論述脈絡轉變時,思維模式就不得不發生轉變。這種轉變必然是一種限制,但是有趣的限制:從德國到台灣,思維模式無意識地、自然轉為華語思維,在這種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思考不見得屬於自己:「語言不屬於我,語言屬於大家。」
第三位讀者提及翻譯問題,我們時常聽到「能讀原文最好」這類說法,但他觀察到,宋灝認為華語哲學中有許多部分是透過翻譯形成的,如「說華語的德勒茲」和「說華語的阿多諾」,而這種思想的翻譯有自己獨特的生命力,並不能拿其與原文比較。對於翻譯與語言的問題,宋灝認為,翻譯是「必須的通道」,但是這並不代表外語不重要,因為譯者一定要會外文才能翻譯,而我們也必須會外文才能對翻譯下判斷。宋灝表示,中山哲研所普遍同意將翻譯視為轉譯,換句話說,並不是複製外語的文法結構,亦非單純的語言轉換工作;翻譯、詮釋、思考、批判都是結合在一起的,比如只有譯者才會發現海德格哪裡文法不通順,因此能在翻譯的過程中加以批判,譯文與原文間的差異就是轉譯的生命力。
任職於北藝大的楊凱麟則聚焦於「身體與語言」:在宋灝或梅洛龐蒂的思想中,身體意味著陌異,是否「取消」了非身體(incorporel)的可能性?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以降,語言跟物便處於對立狀態,然而,這麼做是固定了所有的變化與可能性,換句話說,「語言天生沒有身體性」。那麼,我們要如何看待華語跟身體的關係?
宋灝表示,華語之所以吸引他,便是因為華語「卡卡的」。即便寫了厚厚一本書,他仍不太會操作這種語言,而這就是陌異者出現的地方。他認為,法語、德語和英語是很固定的哲學語言,華語卻不斷產生變化,導致有許多現象無法概念化。宋灝說道:「我落入華語的池子開始學習游泳,還沒學會但也不致於溺死。我欣賞這種情況,也就是在一種不會說的語言中發揮思想。」關於非身體性,宋灝則主張:身體無所不在,世上沒有純意識。無論是柏拉圖主義或意識哲學,都沒有辦法忽視貫穿意識最內部的那個「我」的陌異性。對此,梅洛龐蒂是第一個在身體現象上提出身體存有、身體自我的人,而其概念與胡賽爾所說的身體(Leib)皆是哲學無法窮盡與概念化的。
除此之外,即便是語言,也在言說的過程中注意到他人的存有和語言的身體性。之所以得以注意到他人,是因為言說總是一種渴望,希望講出些什麼讓他人聽到與理解;而語言(尤其華語)或語詞內部的身體性,則如同他在書中第六章〈華語思維與文字動勢〉中所言,並非純標音字母所能窮盡,而是帶有厚度與靈光的字詞。
尾聲:臺灣的位置
發表會尾聲,一位讀者表示,台灣近期關注許多日治時期的文學、繪畫等著作,而這些創作皆與日本、法國等的思想脈絡關聯甚深。然而,宋灝所說的「跨文化」常是歐洲與中國古典文化之間的交流。因此,台灣在「跨文化」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換言之,台灣的在地脈絡要如何與世界接軌?
宋灝坦言,《漢學與跨文化思維》常受到的批評是「範圍太狹隘」,而他也完全接受這種批評。但他要強調,他只是試圖提出另一種進路或另類的做法,而這種「另」是針對現有的學術研究所提出的研究方式。除了另類的學術研究之外,宋灝亦認為我們該進行多於二元的跨文化交流,而非困在東/西或中/西之中。在這個脈絡下,他也期待台灣有更多人能研究南美洲諸國的殖民與後殖民處境,並將其經驗轉譯至台灣:相較於歐洲,南美洲當代的具體處境恐怕更接近台灣,忽視南美洲的經驗相當可惜。對宋灝來說,意識到當代處境與身體是跨文化研究中,必不可少的要件,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皆是特定時空之中活生生的人,這是限制亦是優點,讓我們得以不停重構自身的立場,並對當代的處境承擔起責任。
新書座談台北場:
《漢學與跨文化思維》新書座談會台北場:從歐洲到台灣的跨文化編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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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宋灝
-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 出版日期:2020/11/05
- ISBN:9789570856231
- 規格:精裝 / 376頁 / 14.8 x 21 x 3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編輯:劉達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