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灝教授在台任教已逾十年,他去年出版的新書《漢學與跨文化思維》(臺北:聯經出版社,2020年),總結了多年來對跨文化議題的思考。我們藉此對宋老師進行訪問,請他分享從歐洲到台灣的獨特跨文化經驗與思考。在訪問中首先可以看到,宋老師對於歐洲漢學提出了犀利的批評,這無疑密切關聯著他的跨文化思考,而對於圍繞跨文化的各種關鍵主題,比如跨文化與華語思維、臺灣、藝術之間的關係,他都提出了極為清晰的看法。
在您新書的〈自序〉,您提到自己的藝術經驗對思考跨文化的現象有很大的影響,請問可以介紹一下自己對藝術創作的興趣與思考?
一方面我很懷疑中國可以扮演于連(François Jullien)賦予它的角色,也就是一個域外。真正的域外對我來說有兩個,一個是梅洛龐蒂式的身體性,一個是藝術。但是當然,所謂的域外也許在這裡不好用。只有透過身體自我以及透過藝術體驗,我被帶到一個思維的邊界、界線上去。概念以外還有什麼?對我來說就是藝術。因為我不想把中國轉化成為一個博物館,轉化成為他者,轉化成為一個絕對的域外。它裡面有很多東西是他者沒錯,但是我也必須透過我屬己的眼鏡去看這個他者,所以多多少少我都免不了把它轉換成為一個非他者,一個屬己的。莊子已經屬於我,于連跟莊子很熟,他不能說莊子是一個他者,因為他學中文以後,莊子已經變成他的一部分。
但是藝術讓我一直不斷的重新被推到一個界線、到一個跨越不過的他異性面前,我接觸到的是陌異性或是陌異狀態,一個完全沒辦法以概念講清楚的情況。並不是非理性或者模糊這個意思,反而是一個確定的非確定性,因為藝術作品是確定的,是完全畫完的一幅畫,只是我再怎麼說,我都永遠不會把它說完。這個動態是吸引我的,我覺得在這裡,我的思想、我的思考才會動起來,從分配角色、分配標籤,轉到或是在辯證法下,或是在另一種思考模式下一直在動,一直在延異,就是德希達說的那個「延異」(différance),對我來說這個是在藝術領域上我可以最容易取得的經驗。
這是為什麼對我來說藝術變得越來越重要,因為恰好我在台灣被逼要思考什麼叫做陌異者。但是真正的陌異者恐怕不是一個被陌異化的、透過東方主義被放在某個歷史博物館、世界博物館裡去的「中國」,真正的陌異者反而是每一個文本裡面都會出現的陌異者,何況是在藝術領域上,所以,譬如說我研究日本庭園,從現象學的角度,以現象學的眼光去看日本庭園,這意味著什麼?因為日本庭園裡面沒有一個限定的解讀方式,沒有一個它是藝術還是它是自然,它是日本文化還是它是一個哲學家可以體驗的某個環境、某個情境這類預定的「合理架構」。庭園是非常開放的,但是在它是非常開放的同時它也是非常不好拿捏的一個對象,它不是一幅畫,它不是一個有已經先定的解讀脈絡,那樣的現象。
也許最後也是接觸到文字,書法,我之前在德國完全沒有接觸到,山水畫有看一些,但是我是以嶄新的方式重新研究這些。一方面,文字學告訴我寫字意味著什麼,這個事情,對我來說文字針對這個文字學是一個陌異的領域,再來是在美學來說,怎麼看書法,書法到底在做什麼,變成一個很有趣的問題脈絡。那最後是我自己在畫畫,所以對我來說做跟看是一體兩面,我在看的時候或者我在跟學生解釋藝術作品的時候,多多少少站在一個作者的立場,試圖讓他們接觸到這個作品所包含的問題性是什麼,不要把它看成文化博物館裡面的東西,是文化遺產或者是布爾喬亞階級很欣賞的藝術,並不是這樣。藝術作為一個問題性是吸引我的,也許比起追求跨文化,倒不如說跨到陌異者面前時我不能跨入陌異者,但是我可以承擔起這個陌異情境,我可以承擔起這個陌異性,我可以承受這個張力,那在藝術領域上我可以練習做這件事情。當然學外語,多多少少我們也是在練習這件事情。
所以您前面提到,作為歐洲人來接觸華語思維時,不要把華語思維、華語文化當作是博物館裡的東西;跟您剛剛描述的這種如何看的藝術經驗之間,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嗎?
是啊,所以也許應該說藝術經驗給我一個切入點或者方法上的一個啟發,如何對待一個乍看之下是陌異者的中國或是中文,而不落入博物館化,不落入把它當成一個封閉的文化脈絡看待,是這樣一種立場。
您前面提到,關於華語思維新的可能性,有某種可能是台灣可以做,但中國不能做的,你覺得在藝術方面也有類似的可能性嗎?
也許有,我也不是說中國絕對不能做,只說目前中國看起來不太有機會做,台灣比較有機會,講得很客氣。台灣要不要做那另當別論,能否做?真的有能力做?也許沒能力,但是知道該做什麼,也有這個可能性。在台灣的藝術領域,我觀察到的一個方面是書法很發達,大概唯一在台灣還存在的藝術就是書法。歌仔戲以前阿嬤輩在看,這個不是大眾藝術,書法起碼到我這一代還有不少人是有眼光去看的。在中國有沒有,我不敢說,但是我接觸到的學者,他們的看法是比較西化,也就是完全接受書法是一種「視覺藝術」,書法是一種「藝術」,書法是跟寫字文學有關的,台灣有一些立場比較不同的。一方面是,(書法)不一定是視覺,而是身體姿態,是動作。這在台灣書法界是有比較普遍的,在中國我沒有遇到,他們基本上就否定這一點。他們寫的書是非常以視覺為出發點,非常西式的看法,很妙,他們要「中國」,但是其實他們全套都是「西方」,透過黑格爾、馬克思,加倍的西化。但是他們當然可能某一天發現別的,我不是說因為是中國人,所以沒機會,我只說目前因為官方好像也不太允許另類的看法湧現出來。
台灣可以做這個,台灣也對日本的東西沒有套上一個標籤。在台灣可以寫日本的庭園,在中國我馬上被問為什麼不寫林園?你為什麼不寫我們中國的林園,比日本的好太多了。放屁,他們根本沒有林園,一個都沒有,都是新作的,都是改造的,日本起碼有一千年的歷史,他們保護他們的東西,而且我為什麼要說哪個比較好,哪個比較不好?我要做這個我就做這個,在台灣可以,我從來沒有被問,或是很少被問,所以這個自由,我覺得台灣可以對藝術也有同樣的自由。 但是我接觸到南北藝的學生的時候,我發現他們排除整個傳統的藝術,一方面是中國的書法跟山水畫,另一方面也是歐洲的繪畫藝術,他們不明白現在最有趣的可能仍然就是繪畫藝術,甚至歐洲現在流行的Banksy不一定是藝術家,但是他做什麼?他做圖,圖像這個東西,影像這個東西,是很有趣的一個文化產品,台灣忽略這個。
在這個前提之下,這裡看不到繪畫藝術,看不到。甚至影像,有一些很不錯的,袁廣鳴,我喜歡,他做錄像,但是是少數的,這裡的人不喜歡他。有一個眼光、看圖的都很少見,不知道為什麼台灣對繪畫,對用顏色,特別是這個,好像完全沒有天分,是亂用,我的感覺。但是中國恐怕也差不多,只會套用印象派的畫法,油畫會做很多,但是真的會做油畫嗎?還是不過是模仿?仿效外國人做的畫?
音樂一樣,台灣音樂就是有錢人的小孩子要彈鋼琴,但是不一定對音樂本身有興趣,作曲家通常非常可怕,極少數是有意思的,但是你接觸不到。類似電影一樣,你在台灣看不到好的電影,在國外你看台灣好的電影,在台灣沒有觀眾。戲劇,台灣也在做戲劇,昨天看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演出,是十歲以上的人都不能看,而且是一位老師作的戲,我感到非常憤怒:在台灣念戲劇藝術的學生只能接觸到這種愚蠢幼稚的「藝術」,不值得被教成人、成熟的藝術嗎?台灣藝術是有一些舞蹈有一些不錯的,但是什麼是不錯的?不錯在它開放,它發展,它願意獨立發展。一但你只要做像別人一樣,那你就已經沒有藝術了,覺得藝術不是台灣最厲害的,台灣也許文學跟書法是唯一還可以說是有開放的創造性的領域,這是我個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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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編輯:高長空、李雨鍾
核稿:劉達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