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節目介紹所說,《時差》這集節目的緣起,和前些日子流行的線上語音軟體clubhouse有關,其中的交流讓人們「重新遇到了很多如何指代華人、華語、中文」的問題,以及舊的指稱「兩岸三地」的不足,也在過程裡見證了「很多跨越語言和政治邊境的討論」。正是由於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個人與群體相互遭遇,文化主體性的問題不可迴避,而與文化緊隨相依的語言定位也是其中的關鍵核心。史書美所提出的「華語語系」(Sinophone studies)概念,恰恰企圖回應華人與華語開散的狀態,然而概念雖能凝聚、描述紛雜的現象,但現象本身的生命力也始終企圖從語言逃散出去。然而在使用、反省與拆解這個概念時,「後殖民」的切入點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起點
【編按】本文內容來自《時差 in-betweenness》播客第九期,文字版由《端傳媒》刊行;C-Culture Zine獲《時差》及《端傳媒》授權轉載。
主持人:
郭婷 (Guo Ting) 香港大學性别研究系客座助理教授
對談人:
姜學豪 (Howard Chiang) 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 歷史系副教授
謝瓊 (Miya Xie Qiong) 達特茅斯學院 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助理教授
岑學敏 (Desmond Sham)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 文化研究助理教授
寫在前頭:透過「華語語系」意識到「後殖民」與權力
時差:這一期的《時差 in-betweenness》播客討論了「華語語系」的概念。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系與亞洲語言文化系教授、香港大學中文學院講座教授史書美(Shih Shu-mei)最早提出「華語語系」(Sinophone studies)的概念,強調這個概念研究的研究對象是「中國領土之外的華語社群和文化以及中國內部那些被強迫(或是自願)學習及使用普通話的少數民族社群和文化」,這些語言社群的形成大多涉及了三個有時交錯或重疊的歷史過程:大陸殖民、定居殖民和移民/遷徙([im]migration)。
換言之,這個概念沿用去殖民研究的脈絡,學習前英語和法語殖民地的經驗,來反思漢人中心和中國中心的歷史、語言、文化。就像史書美所說——
「由於西方殖民多為海洋殖民,而近代中國又多半被視為是殖民主義受壓迫的那一方,所以我們很容易忽略掉中國對內部少數民族的殖民和中國移民在東南亞殖民史當中所扮演的關鍵性角色。
隨著中國的崛起,這些現象越來越值得我們注意。華語語系研究之所以需要被重視,主要是因為它可以在與以下三個領域對話的過程當中,揭露出中國殖民模式異於其他殖民模式的事實:
首先,英語語系研究/法語語系研究容易使我們誤以為只有西方強權有能力殖民;再者,從離散的觀點看中國移民台灣和東南亞一些地方的過程容易忽略其定居殖民的性格;最後,族裔研究無法彰顯華語內部的差異。
事實上,華語語系既是多語的又是多音的;因此,把所有用漢文寫成的文學作品統稱為中文文學是錯誤的……華語語系的研究對象是中國領土以外的華語社群和文化以及中國內部那些被強迫(或是自願)學習及使用普通話的少數民族社群和文化。正因為華語語系社群的形成大多涉及大陸殖民、定居殖民和移民/遷徙這三個有時交錯或重疊的過程,我們必須要理解到每一個華語語系的實踐和表達都有屬於其特有的、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的座標。」
這個經典的定義也不斷得到發展,在學界逐漸取代過去的「漢語」、「華文」、「中文」等等用法。我們自己《時差》播客的介紹,也從 youngish Chinese scholars 改成了 youngish Sinophone scholars,華語語系的概念為我們自己尋找身份帶來了可能性。後來也有聽眾表示,這期討論為他們帶來了同樣的方向。在這期播客中,幾位嘉賓分別從科學史、性別史、文學史與後殖民研究的角度探討「華語語系」的概念,看看這個概念如何幫助我們抵抗單一和二元的論述,重置邊緣社群和它們的歷史,看到多元、流動、彼此生成的邊界和權力關係,以及如何後退一步,「不斷警覺自己的相對權力位置」。
與「華語語系」研究的相遇
時差:我們今天談一個比較有趣,也是非常重要的話題。在我們沒有更新的時候,身邊也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clubhouse的出現。在用clubhouse的時候,很多人表示可以用這個軟體和兩岸三地的朋友進行對談,兩岸三地對談的房間也一直是clubhouse最火爆的幾個房間之一。其實所謂的兩岸三地,很多時候是超越地理界限的,比如很多在美國或者歐洲,身處世界不同地區的華人朋友,是不是也可以用兩岸三地這個概念來指代他們呢?(新疆、西藏、「少數民族」呢?)在clubhouse上也有很多「方言」類的房間,比如吳語區、粵語區、福建話區……有不同的華語。因此,我們應該用什麼樣的概念,用什麼樣的稱謂來指代這些不同的語言?「華人」這個概念是不是可以涵蓋這些多樣性?
今天想跟大家討論的題目是華語語系:Sinophone Studies。華語語系研究在學界差不多有10多年歷史。我最近在上課的時候,剛好有一堂課也是在討論華語語系這個概念。有趣的是,這個概念本身是非常有爭議的。在課上也有學生談到他們對這個概念的不理解,他們覺得這個概念和現有的一些討論華人世界的概念有些重疊,比如說既然有了華文文學,有現代中文,有中文文學,大家都是寫中文的,那為什麼還要有華語語系的概念呢?也有人覺得,如果你要指代不同地區的語言文化,可以用這個地區的名稱,比如說香港文學、台灣文學、馬來華文文學,為什麼還要有華語語系呢?總之學生很難理解華語語系的重要性。那麼,這個概念的重要性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個概念到現在依然是一個學界討論的熱點?這個概念對我們的日常生活、理解今天的地緣政治,或者理解我們自己和周圍的世界又有著怎樣的幫助呢?
那麼,在第一輪的討論開始前,我想先請幾位嘉賓介紹一下各自的研究背景。
姜學豪: 從華語語系的視角看性別塑造
姜學豪:我跟華語語系研究的相遇是比較特別的。我在大學的時候主修的是生化跟心理學,輔修性別研究跟音樂鋼琴演奏。所以在大學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會跟歷史研究建立關係。但當我讀碩士時,我開始對性別歷史、科學歷史還有哲學產生了興趣。所以在讀博的時候,我主修了科學史。在我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我比較有興趣的是關於性別的塑造跟科學還有醫療史的脈絡的交錯。
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我的博士論文的最後一章就是在探討1950年代,台灣首位變性人謝尖順的個案。那時候我一直在揣摩,要怎麼去敘述這個章節。我的博士論文的前四章都是在講民國中國。到1949年之後,談到台灣又會起怎麼樣的爭議等等。在那個情況下,我讀到了史書美的著作:《視覺與認同:跨太平洋華語語系表述呈現》(Visuality and Identity: 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她啟發了我對中國歷史以及台灣歷史的反思:華語系作為一個理論框架,讓我們重新去思考怎樣敘述區域,甚至把科學跟性別的歷史也一起帶進去。所以我的博士論文就變成了我第一本作品的背景,我的《太監/閹人之後:現代中國的科學、醫療,與「性」的轉變》也有關於這方面的討論。
在寫完這本書後,我依然覺得有很多東西沒有解釋完。然後通過華語語系和酷兒研究的視角,我又開始重新摸索一些歷史的事例,包括人妖的歷史,還有第一本書中寫到的,太監文化在晚清時期的磨滅。華語語系很多電影對閹割還有太監是非常有興趣的,所以它也是華語語系的一種共鳴。還有近期華語語系社群的一些同志運動非常熱烈,甚至在一些關鍵的法律上,比如同志婚姻、婚姻法,性別更改婚姻,這些法律上面的案件,也讓我對這些案件有了新的認識,這也成為了我第二本書的背景來源。我個人的研究背景是從科學史的角度作為出發點,去探討重要的問題。這中間我也讀了很多後殖民的論述,也去研究它的局限在,現在我覺得華語語系可以帶出一些不同的觀點。
時差:謝謝,剛才Howard提到的兩本書,第一本是《太監/閹人之後:現代中國的科學、醫療,與「性」的轉變》(After Eunuchs: Science, Medicin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Sex in Moder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第二本新書是《跨托邦在華語語系太平洋》(Transtopia in the Sinophone Pacific)。剛才Howard也講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面相,就是華語語系和後殖民研究之間的關係,這是重新思考我們身處的歷史背景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上的切入點。
我們接下來請謝瓊來講談一下她的研究經歷。謝瓊懂韓語和日語;那麼你是怎麼從東亞的不同歷史與文化時空來進入華語語系研究的?
謝瓊:滿州文學的多語框架對話
謝瓊:我在會看韓語和日語以後,開始讀一些東亞的文學作品。當然像我們這一代在學文學的時候,看西方文學和日本文學作品會比較多,真正開始看韓文文學作品其實是挺晚的事情。我最開始也是對性別問題比較感興趣。但是讀到這些作品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怎麼我喜歡的好多作家作品,都跟中國東北(在我讀的時期是滿洲)、都跟滿洲有關?我喜歡的作家要麼寫滿洲的作品,要麼就是在滿洲住過很久,比如說安部公房,他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基本都是在滿洲度過的。
所以當時我就有了兩個思考:第一,為什麼這麼多作家都和滿洲有關?第二,為什麼我如此喜歡和滿洲有關的作家的作品?所以這其實是一個關於個人到底在文學中追求什麼東西,然後這個東西怎麼跟滿洲產生聯繫的問題。所以我現在在寫的書叫 The Literary Territorial Organization of Manchuria: Reconceptualize Frontier in Modern East Asia。中文名大概是《文學的滿洲的界域化:重構現代東亞的邊疆》,講的是中文、韓文、日文(和滿洲有關的)。
但是,和滿洲有關的文學到底是不是華語語系文學?這是一個我過去感覺很模糊的概念,因為從語言來說,東北出來的很多作品,它是標準的中文寫作。但如果從這種語言和標準語的偏差這一點來講,很難說這些作品裏頭有多少屬於華語語系。但是如果你從滿洲的邊疆位置和當時滿洲在被不同國家爭奪的狀況來說,它又似乎和長城以內的中國屬於不一樣的語境。
後來我讀到了史書美老師的《華語語系文學》,後來我在研討會上見到她,我去問她說:「您在文章裏寫到說少數民族的邊疆也算在華語語系的範圍內,那麼滿洲是否也算在其中?」她回答說:「這個問題我需要回頭坐下來想一想,現在我也不好回答」。所以其實這是一個很模糊的空間。可能這個問題中的很多地方,跟現有的一些華語語系的理論並不是完全吻合的。我在研究滿洲的中文文學和日文文學、韓文文學的關係的同時,不斷地在跟華語語系的理論框架對話。其中哪些對我來說有用的,哪些是不太切合的,而其中不太切合的地方可能恰恰是新的生長點。
時差:這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在課上曾想去解釋華語系這個框架為什麼重要,當然我也是從語言這個角度來看,表示說華語語系可以包容不同語音上的多樣性,但是你剛剛其實是從空間、時間的時空多樣性來進入華語語系概念的。接下來我們會進一步討論到這個框架本身是有彈性的,是可以被不斷修正、不斷討論的,是一個開放的框架。
那麼想請Desmond來聊一下,你現在在教什麼,又怎麼會開始研究華語語系這個概念的?
岑學敏:透過華語語系展開橫向的後殖民研究
岑學敏:我現在在陽明交通大學亞際文化研究碩士學程教書。我在香港大學念碩士的時候,是打算做香港文學研究的,尤其想關注香港文學的語言使用問題,這其實是整個後殖民研究裏很重要的一個課題。
在我寫碩士論文時候的指導教授是司徒薇老師,教授跟我談論文發展的時候,談到了理論框架,她首先讓我從讀加勒比海的理論出發。我後來理解了為什麼教授要我從這些方面出發,因為這牽扯到了史書美建立華語語系研究背後的理論背景。在我念碩士的時候,剛好是王德威跟史書美兩位在這個概念最有代表性的學者發表華語語系研究文章的時候。然後我就從原本做香港文學裏一個語言問題,轉而去思考香港文學、台灣文學中間的一些論證、對讀的問題跟一些可能性,那時候我就開始想去研究後殖民的討論。
一般來說,知識的中介都要經過所謂西方的中介和中心。那麼,有沒有辦法跳脱出中心點,這就是亞際研究(Inter-Asia Studies)裏邊的一個重要問題。另一個點是,我們做華文寫作時又很容易進入到另一個中心點,那就是中國。如果我們可以不需要將中國這個中心點作為一個中介,轉而建立橫向的中介,這就會是華語語系的貢獻。
後來我在讀博以及之後的研究中做的,就是後殖民理論跟古蹟保存的一個交互(intersection)。我現在在思考的,是後殖民研究跟東南亞這一塊區域常常會在後殖民研究的主流理論裏被忽略掉。因為這個區域常被忽略,所以覺得後殖民研究跟自己並不相關。我覺得要讓這些區域和後殖民研究建立關係,就需要對後殖民研究進行修正。華語語系裏邊的一些想法,有助於我們去修正後殖民研究或者重新建立跟這一個區域的聯繫;這個區域是包含東北亞跟東南亞的,一個大的東亞的區域,這會是很有幫助的一個切入點。
異質、開放、增生的「華語語系」
時差:其實剛才三位朋友都提到了幾個非常重要的關鍵詞,一個是史書美,一個是後殖民,還有去中心化。那我想問問大家,如果你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告訴大家什麼是華語語系研究,你會怎麼去概括這個概念?
姜學豪:我想可能大家對華語系這個概念的理解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大家可能沒辦法在定義上苟同,所以它的運用也會有一些爭議。如果說我能大膽地提出一個非常簡單的定義的話,在我的運用方式裏,我通常是講華語系太平洋或者是華語系世界,華語系世界所指的就是中國及以外,或者是中國與中國邊緣所身處的華語文化社群等等。
岑學敏:我想接著Howard的討論來談談,我們在討論華語系的時候會很喜歡從定義上面出發。回到10多年前我做授論的時候也會進入史書美的定義好還是王德威德定義好這樣的爭論。後來我發現,其實定義可能不是去切入華語語系的最理想的方式,關鍵的是華語語系可以帶來一個怎樣的空間和願景(vision)。我想看的是一個去中心化的願景,將中國、漢人、殖民帝國脈絡放在一邊,這樣我們再去看的時候,或許會有不一樣的可能性。
謝瓊:我覺得聽大家的定義特別有意思,因為我很難從一個邊緣的位置性來定義華語語系文學。 我做的是滿洲和東北(特別是我做的東北作家群),如果你說東北作家群處於華語語系文學的邊緣地位,那可能很多人會覺得這個說法非常奇怪,因為東北作家群位於中國大陸文學史的中心裏的中心。所以對我來說,可能華語語系就像Desmond剛才說的一樣,它喚起的空間是一個中國多樣性的空間,它可能包括中國內地,像東北這樣曾經半內不外的地方,或者是像內蒙古、新疆這樣的少數民族邊疆,然後再往外向台灣、香港、馬來西亞、東南亞等等,包括各個地方華語使用者的共同體。這個多樣的、中國的空間,它的邊界是開放性的;而不是我們想像中的,一個邊界閉合的國家。這是我在做中文、日文、韓文的滿洲文學的研究後覺得要強調的一點。所以內部的多樣性,還有邊界的開放性,是華語文學對我來說最有用的一個特點。
photo by Dilmurat Turgun on wikimedia photo by Fanghong on wikimedia photo by autan on flickr photo by Dmitry P on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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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達寬
Cover photo by ralph repo on wikim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