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差】宗教學(三):去標籤化的同時避免標籤化 在歷史中看見歧異的能動性與身分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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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人們怎麼看待占卜、方術、魔法、儀式或經典?他們都會說那是「宗教」嗎?是不是符合某些標準或元素,我們才會稱之為宗教?這個範圍會變動嗎?在當代宗教似乎和非理性更關聯,但過去似乎曾有一些時代,真理就來自於宗教,這樣的轉變對我們的現代生活有什麼意義?帝國主義全球化將西方宗教模式帶到世界各地,似乎影響了我們現代對宗教的理解,然而在批判殖民主義與西方世俗化社會的同時,也需要注意這些模式或典範的歷史變化,及其背後意涵。

【編按】本文內容來自《時差 in-betweenness》播第十二期宗教學:信仰,魔法,身份,權力」C-Culture Zine獲《時差》授權刊登文字版。

主持人:
郭婷 (Guo Ting) 多倫多大學語言學系助理教授
對談人:
程曉文 (Hsiao-wen Cheng) 賓夕法尼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副教授
李紀 (LI JI) 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
倪湛舸 (Zhange Ni) 維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副教授
鄭利昕 芝加哥大學神學院神務碩士 醫院宗教師

跳脫現代西方新教模式

倪湛舸:我可能是在座唯一在宗教學系的,但我們這個系比較特別,叫「宗教與文化學系」,好像也是美國唯一叫這個名字的科系。我們整個科系的同儕,其實現在做的工作都是「去基督教化」。我們不把基督教模式獨特化,而只把它當作眾多宗教模式中的一個。

剛才我有提到Talal Asad,現在宗教學界很受他的影響。Asad著名的論斷就是,現在我們習以為常的宗教模式其實是現代西方新教模式(modern western protestant model religion),隨殖民擴張拓展到世界各地,導致世界各地其他被叫做「宗教」的傳統,不得不去適應它、被迫改變。現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看到,像剛才利昕說到給囚犯提供的所謂宗教自由,仍然是在一個基督教框架下,這種「宗教自由」概念很有問題。這個時候,我們就需要像李紀這樣的歷史研究,或是像曉文做的中國宋朝宗教實踐(現在會說的bodily practices)。如果我們能夠從那種實踐中提取出另一種宗教模式(alternative model of religion),那會是怎麼樣的?

就好像李紀剛才說到,如果實實在在深入檔案看村莊裡的情況,它也許會幫助你改變對天主教的印象。像曉文做宋代,其實我特別喜歡你的研究,因為跟道教有關,又很酷兒。就不只是中國宗教模式對照基督教宗教模式,甚至是從酷兒的宗教模式去看中國宗教模式,看到中國宗教內部的張力和衝突,比如儒教和男性霸權,儒教作為正統等等,很多其它的內在複雜性。我覺得這些是我們現在做宗教研究應該去看的,基督宗教模型很重要,但它只是各種模式當中的一個。不同的模式彼此的關係也很複雜,在歷史上它們不可能是完全孤立存在,肯定是互相接觸影響,也會有權力鬥爭。

我記得在教課的時候,有一本書跟世界宗教有關,題目大概叫做 Religion in World  History,寫到幾個大的帝國,把世界宗教放在那些歷史事件裡面,看它們彼此之間的接觸。說到世界宗教的話,你可以說它是基督教傳教過程的發明,甚至是殖民計畫。但也還有一種可能,你可以re-signify、把它想像成世界各地的宗教傳統,彼此互動構成的一整套網路(assemblage或network)。

然後它可能涉及到人類能動性和非人類能動性。像李紀說到宗樹人,我前兩天剛看到他一篇文章研究觀音像,他用了考古學跟人類學當中的一個詞dividual(非個體),來談觀音像和信眾之間的關係。就是人格(personhood),不是那種現代西方的個人(individual),而是可以被進一步分開的dividuals,跟其他的人、物品之間有複雜的關係。藉此跳出現代西方歷史框架,跳出大家視為理所當然的理論框架,讓歷史和理論之間有更多有趣的對話可能性。

宗樹人(David A. Palmer)是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教授,長年研究現代華人社會的宗教群體、靈性運動

宗教研究與身分認同? 分歧的可能性

李紀:湛舸說得特別精彩,我剛才就在想其實宗教在我們生活中是無處不在的。但我們這輩人的成長經歷、接受意識型態框架下的公共教育,宗教被想像成一個單獨的東西放在那裡:教堂或是團契。我們讀書的時候也沒見過,如果不在那裡,好像宗教就跟我沒關係,這是我們進入這個領域之前的刻板印象,特別是我做歷史研究,宗教好像是沒有關係的。這種固化的過程就是宗樹人和高萬桑(Vincent Goossaert)那本 The Religious Question in Modern China(《現代中國的宗教問題》)所說明的。

通過利昕剛才的介紹,我們就能看到在美國,宗教有這樣的實踐方式,比如宗教師在醫院,它彌散在你的生活裡。但在中國我們仍然是以一種意識形態框架去理解宗教,而且這幾年收得更緊。所以我們可以做的,可能就是在自己的專業內去真正地理解宗教。就像對歷史上的人來說,天主教意味著什麼?它確實是傳教士過來、建教堂,然後開始引入,這個脈絡是存在的。但是,對於像我採訪的杜家後人,他們把它表述成一個家族傳統,你去他們家裡都掛著照片、聖母像,他們不太了解我們想像中那種天主教的嚴格教義等等,而是已經把這些東西內化了。他們也知道如果信教,可能不能當村長,但是這些內化的傳統仍然在他的家族裡面傳承下來。所以我覺得,為什麼現在我談宗教也很自然,因為相對於歷史學與其他不同的研究來說,宗教是能夠跟自己的個人身份認同直接產生關係的。

就像我最開始進入學術研究的時候,性別研究很吸引我,可能因為我覺得作為女性,會有一些切身的感受把自己和研究對象連結。開始研究宗教以後,我覺得如果你關注自己的內心,關注靈性、自己的主體性,就很容易產生那種個人化的連結。這讓我很想回到剛開始郭婷的介紹,我們可能都不信教,所以我每一次做這個題目,別人第一句話問我說「你是天主教徒嗎」?我很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不是,但我有很多做神父的朋友、教會的朋友。我覺得這是相關的話題,聽起來,各位所處的環境,大家相對理解宗教是什麼,可能不會遭受那麼多挑戰。但是在歷史學領域,尤其做近現代,會有很多人立即的聯想是:你不是天主教徒,那第一為什麼要關心這個問題?第二個是,你做這個研究會不會遇到一些限制,或者真的能知道神學上、教會裡在講什麼嗎?我覺得這確實是現在做宗教研究或宗教史研究的學者所要面臨的問題。這種自己的研究對象和自身身分認同的互動也挺有趣的,想聽你們再講一講你們自己的感受。

倪湛舸:如果說跳出基督教模式,在其他宗教裡面,宗教未必跟身份認同有關,宗教有可能只是具身的實踐(embodied practices),不一定能界定你是誰。比如說中醫、養生、房中術等這些方術,這也是中國宗教和基督教模式很大的不同點。

從歷史過程理解宗教的動態性

程曉文:我們現在在想宗教研究如何受到基督教制約,或以基督教為規範、預設;可能也要反思,這些所謂的傳統,也是在基督教發展過程中某個歷史時間點出現的。可能回到中世紀都不是這樣,比如當時的講道方式完全不同。所以我覺得這個傳統雖然代表了基督教,但可能它本身也是非常新的東西。其實可能同時,比如佛教或者其他傳統,也是在十九、二十世紀的時候開始發展類似的東西。我要說的是,有的時候,西方和中國,或西方和東方的對照,還要牽涉到現代和現代以前,或是十九、二十世紀前後的差異。

就像比如說宗教以基督教為範式,而中世紀的時候,所謂的宗教就是大公教會(catholicism),就是正統,其他是異教徒。那時候宗教代表著理性,宗教的相反是迷信。但到了十九、二十世紀,迷信變成宗教的同義詞。在十九、二十世紀的時候,中國人理解「宗教」這個詞還是以基督教為主,因為這個詞是跟基督教一起傳來的,但他們也把宗教聯繫到迷信上。所以當時在討論中國其他傳統算不算宗教的時候,一方面會說宗教有什麼好處,但一方面也會想到宗教迷信。好比儒家要不要算宗教?如果儒家變成國教或許有助於愛國心和凝聚力,但是另一方面認為這很迷信,真的要嗎?

現在大家在想怎樣多元化,我覺得也要考慮歷史的面向,比如我們轉向去看佛教,會跑出另一個問題:去看什麼時候的佛教?禪宗嗎?比如在宗教學課程設計考核,如果不叫大家上台演講二十分鐘,那要叫禪師來給學生當頭棒喝、出話頭禪來解嗎?可以想像這些方式也很困難。所以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可能有更複雜的面向,不只是把世界宗教加進去,或標籤某些為基督教模式全盤不考慮,基督宗教也有其歷史,宗教的歷史本身也要被考慮進去。

剛剛湛舸講到要對現代世俗社會的「宗教自由」概念有所警覺和批判,不過宗教自由就是一個世俗化社會的產物,社會尚未世俗化之前,沒有所謂宗教自由的問題。那在宗教自由的前提之下,法律上要給予宗教自由,就要先定義什麼是宗教;要定義什麼是宗教,真正關心的問題就是誰或什麼事物有資格享受法律上保障的自由。這也是讓我們去正視宗教歷史面向的一個例子。

從宗教學展開跨學科對話

程曉文:那麼說到底,宗教研究跟歷史研究有什麼不同?我自己博士班是研究歷史的,我覺得宗教研究有它的長處,但這麼說或許是因為我不在宗教系,沒有生存危機。我可以告訴歷史學家宗教學的長處是什麼,是我們必須要吸收,而不能只把宗教當做一般社會現象或群眾集會現象。

我自己覺得宗教學有一些長處很容易被歷史學或其他學門所忽略。比如談到能動性,我們常常會忽略,在看一位有信仰的人(不論是什麼信仰,或者信仰跟他個人的身份認同是否緊密連結)做決定、選擇的時候,我們的分析不能簡單地說他有能動性,或者他是否可以完全理性地自己做決定。因為他會告訴你說他的決定與宗教有關,比如「上帝的呼叫」、「向菩薩發願」。這些例子對於性別研究或者對女性主義研究也特別重要。因為比如常常要去判斷一件事情對女性來講是不是壓迫,我們需要分辨女性有沒有選擇權?自願還是被迫?但是在宗教脈絡下就變得比較複雜,不能只是用某些判准來判斷女性的地位。

另外一個例子和儒學與基督教的比較有關,我讀碩士時專注研究的是儒學,那時也還是比較虔誠的基督徒。我那時候覺得很有趣的地方是,以一個基督徒對聖經的態度,去理解傳統的學者對於儒家經典的態度,會發現兩者的相同處。像宋代的疑經改經,如果六經出錯,那就表示不是孔子寫的,就是偽經。如果你進過教會,去過讀經班,你就會覺得這極其合理。對儒家來講,孔子也許不是神,但它有一個基本的信念,不管儒學怎麼轉變,孔子不會犯錯的。

通過這幾個小例子,我會覺得宗教研究、包括嚴肅對待信仰和靈性,可以給歷史學家帶來一些啟發。

系列文章(上):
【時差】宗教學(一):當代宗教學培育場景 宗教師、跨領域和歷史學
【時差】宗教學(二):看見生活中的宗教 農村人眼中的天主教與漸趨多元的宗教師訓練
系列文章(下):
待續。

編輯:劉達寬
Cover photo by Vidar Nordli-Mathise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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