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嘉培,199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城的中下層華人家庭,對西洋史、哲皆有興趣,2015年秋初來台灣。現為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專任助理,工作內容包含研究中心與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圈的連繫、蒐集東南亞華人文化研究資料與分析。
馬來西亞前任首相94歲的馬哈迪,是世界最年長民選首相,2020年2月24日向國家元首閃電遞交辭呈後,引發馬來西亞政壇的詭譎大地震。
馬哈迪答應安華,他會在兩年內將首相一職移交給他。但與此同時,他在阿茲敏與安華派系之間,成為阿茲敏的靠山。這個沒有民意基礎的新政府上台,在華人選民的社群間引發了多重論戰。
那是2020年2月23日,執政黨之一——人民公正黨(簡稱公正黨)的全國署理主席阿茲敏·阿里,帶著他的追隨者,與一群來自馬來民族統一機構(簡稱巫統)、馬來西亞伊斯蘭黨(簡稱伊斯蘭黨)、馬來西亞華人公會(簡稱馬華公會)等在野陣營的老傢伙們,聚集在八打靈再也的喜來登酒店,密謀些什麼。事後,我們才知道這場閉門會議,就是策劃以保留現任首相馬哈迪為前提,推翻日漸失去威望的希望聯盟政府。雖然這群人最終試圖在馬來西亞國家皇宮向最高元首上呈此意見時,由於被認為應是帶頭人的馬哈迪,並不在場,因此意見書遭拒,一場鬧劇看似落幕,實際上卻觸發了長達一週的政局動盪。
年輕有為的公正黨全國署理主席阿茲敏,如今背負Pengkhianat(背叛者)的罵名
為什麼阿茲敏要背叛他奮鬥了長達二十年之久的公正黨?要知道,在馬來政治文化中,背負“背叛者”之名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況且,他與他的老主子安華本就是共患苦難的創黨元老,在安華自1998年以來被時任首相的馬哈迪革除副首相職、成立公正黨發動烈火莫熄(Reformasi)運動,以及以肛交罪名被逮捕入獄期間,阿茲敏一直都是安華政治理念的忠實推動者。
阿茲敏是在2008年第十二屆全國大選,因勝出而當選為國會議員與州議員以後,開始在政壇嶄露頭角,成為公正黨的政治紅人。由於安華長期不在位,加上阿茲敏的明星崛起,公正黨內部開始出現兩派系之分。派系之間的權鬥的加劇,則是在2018年以後。那一年,希望聯盟以馬哈迪為首相人選——沒錯,就是那位將肛交罪的罪名套在安華頭上的馬哈迪——於第十四屆全國大選勝出,安華也隨之獲得了特赦並得以重歸政壇。也就是說,出獄的安華又再次成為了公正黨的實權領袖。馬哈迪答應安華,他會在兩年內將首相一職移交給他。但與此同時,他在阿茲敏與安華派系之間,成為阿茲敏的靠山。在政壇上嶄露鋒芒的親馬哈迪派阿茲敏為一方,與呼籲推動改革進程的實權領袖安華為一方的兩大派系,權鬥日益劇烈。阿茲敏成功擊敗了安華派系的拉菲茲,成為公正黨署理主席。
昔日戰友並肩共打江山,而今反目成仇
阿茲敏與安華之間的關係進一步破裂,是2019年6月媒體間流傳的阿茲敏同性性愛短片事件所引起的風波。首相馬哈迪力挺阿茲敏,而安華與其派系則認為他應接受調查,若真涉及更應離職。同年12月,兩派出席黨大會原是為了休戰,卻因安華以馬六甲王朝叛徒之歷史典故暗指阿茲敏,使阿茲敏派系極為不滿而集體離席,甚至發生衝突事件。阿茲敏也公開明言他為公正黨奮鬥了二十年卻換來背信棄義的罪名深感心痛。
巨頭各懷鬼胎,政變派、馬哈迪、希望聯盟的三足鼎立
單是阿茲敏個人的政治行動與威望,並不足以觸發希盟政府的倒台。在傳聞中,巫統、伊斯蘭黨等在野黨暗中組建以馬來人權益為中心的新執政聯盟——國民聯盟,確實也是真的。不過在我看來,希望聯盟內部各懷鬼胎與分崩離析,是國民聯盟的後門政府得以得逞的關鍵因素。
2020年2月21日,希望聯盟主席理事會,以公正黨、民主行動黨(簡稱行動黨)與國家誠信黨(簡稱誠信黨)為主,達成了由馬哈迪移交職權給安華的共識。可是,馬哈迪雖然應承於年底交棒,但他所屬之土著團結黨(簡稱土團黨)卻不滿於此決議。多以前執政黨巫統黨員的土團黨黨員,當年在馬哈迪個人領導威望的籠罩下,追隨著他共同退黨和共同創新黨。這場政治鬧劇的最終造王者,同時也是土團黨黨總裁慕尤丁本人也曾經擔任前政府教育部長和副首相。這些前執政精英要不是因馬哈迪的個人威望和指令,他們才不會與曾長期處於敵對關係的公正黨和行動黨進行合作。
他們沒想到,馬哈迪居然答應會在年尾交接權力。這樣一來,土團黨的去路該怎麼辦?他們要怎樣應對安華的公正黨勢力所組成的政權?這也是為何身為聯盟內少數派的他們,一向堅持馬哈迪持續在位和最後違反馬哈迪個人意願而參與在野黨發動喜來登政變的原因。馬哈迪看來是早就知道這些黨員要瞞著他幹些什麼,可他又不出手阻止,直至東窗事發以後,不滿於黨內人士的擅自行動,突然向元首提出辭職並退出土團黨。可偏偏就在這時,希望聯盟與馬哈迪之間的不信任關係又發作了,他們擔心這是馬哈迪在背後搞鬼。安華下了一大賭注,在不與馬哈迪協商的情形下,由聯盟直接推舉他為新首相人選。馬哈迪則是另外單獨提出以個人名義而不分黨派(以不與巫統合作為前提)的大聯合政府構想。政變派、馬哈迪、希望聯盟的三足鼎立之局面就此形成。
政變派的險勝:一切勝負就交由最高元首裁定
回望當時,如果希望聯盟能與原獲得砂拉越政黨聯盟支持的馬哈迪達成協議,他們原可獲得越國會半數議席(112席)而執政。可是在兩方對峙期間,砂拉越政黨聯盟轉向支持政變派,致使政變派在獲得最高元首的授權下得以成立弱勢政府。柔佛州、馬六甲州、霹靂州州權,隨著政變派勝利而發生變動,希望聯盟現在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著政治青蛙跳槽,和在下一次國會提出不信任動議挑戰新政府的合法性。
沒有民意基礎的新政府上台,華人選民只能當酸民?
2020年3月9日,慕尤丁宣布新內閣名單。在我的朋友圈子間,尤以政治觀察和從事政治工作者為主,最為擔憂的是身陷貪腐調查的巫統主席扎希,與伊斯蘭黨主席哈迪阿旺是否會在新內閣中掌握實權。所幸的是,慕尤丁所任命者,排除了醜聞纏身的巫統領袖(畢竟慕尤丁本人也是因反醜聞而退出巫統),任命技術官僚與精英,如財政部長由第二大銀行聯昌國際銀行的總裁扎夫魯擔任;此外,也任命了溫和保守的聯邦直轄區宗教司祖基菲利為宗教事務部長,可見巫統和伊斯蘭黨較強調馬來民族至上與伊斯蘭至上意識形態的主要人物,都有被邊緣化的跡象。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新政府如何試圖安撫民眾,展現其優越於希盟政府之處,甚至可獲得多數馬來選民支持,從民主憲政的角度來看,新政府是在沒有明確民意的基礎上,未經民主選舉之正當程序而成立,它有所謂後門政府的合法性危機。民主憲政的體制改革進程也在這次衝擊中令人擔憂,新政府是否會延續希望聯盟本在進行中的民主體制改革?一向關注政治體制改革的知識份子、社運人士,還有曾直接參與改革進程的人們,都密切觀察新政府新內閣接下來的政策部署。
應對上述危機,一般華人選民有多重值得受揭露批判的反應。
有一批自稱「法家」的人,高呼投廢票來表達對雙方的不滿。這難道不就等同於呼籲身為佔全國總人口不愈30%以上的華人,放棄了自己在尚未成熟的民主體制中,能從最糟糕的人選中選出最不糟糕的人的權益嗎?他們拋出的是理想中的民主實踐,認為我們應學習模仿法國選民一樣投廢票。可是,法國民主政治已有履行上百年的基礎,我們的面前卻是剛實現建國以來首次的政黨輪替,憲政體制、公務體系、黨國教育等諸多改革還未完成的處境。更何況是合法民選政府輕易被推翻,更體現了體制的缺陷容許所謂「青蛙跳」政治惡俗。
關於「法家」呼籲投廢票的議題,可見:
另一普遍可見的自然就是酸言酸語,從現實生活到網絡世界,從年輕世代到老一輩,不僅僅是做出「哎呀算了吧」、「誰都一樣」的評價,他們甚至對任何一任政府的每一項政策或政治措施都提出懷疑主義式的批評。對於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和體制改革的友人們,最反感的正是成日只說不做的批評者,某種程度上消極化身為馬來西亞人的華人應該參與公民社會之義務。
華人選民對於統治階層成員之間的政治遊戲會感到失望,那是自然的。但是不乏早已對希盟政府不滿,認為希盟政府以馬哈迪的威權走上台自然會遭難,反而樂觀其成。觀望和嘲諷的心情相互交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可他們只有單向度觀點,沒有做更多的反思,如上屆大選如果沒有馬哈迪的政治現實,可能是無法拉攏大量馬來選票,當初也就沒有馬來西亞民主政治實現首次政黨輪替的歡呼,貪腐的納吉及其朋黨也就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也不用多說那些由始自終忠實跟隨某黨或某黨領袖的華人選民,以「政治不正確」撻伐任何曾經批判、正在批判和未來可能批判他們的他者。與其嘴炮攻擊他人,為何不積極加入政黨團隊,投入為選民服務和教育公民基礎知識呢?因為嘴炮永遠是最方便的工具,能夠自我展現自己是多麼積極於參與「討論」政治議題,只是「對話」的過程絲毫不理性。
如民主行動黨臉書專頁中常見的論戰:
但是,「政治不正確」絕對不局限於政黨追隨者。有另一群人則是站在道德高地,批評選民們既然接受了馬哈迪作為首相,就必須要背負因果報應。他們嘲笑和謾罵那些跟隨希望聯盟政府的政治工作者,認為他們既然在原則上允許威權的馬哈迪上台,就應該要負起支持馬哈迪及其政府的責任,或至少在口頭上或政治正確上擺明立場。政治工作者為了實現政治體制改革而走入統治階層的結構當中,在改革過程遭受了多重困難和政府倒台後付諸東流的結局以後,難道還要為光是嘴炮毫無作為的批評者們負起不是他們所發動的政變之罪責嗎?
如評論家林韋地對政治工作者黃進發的刁難:
我認為另一嚴重的問題還是在於跨族群關係的惡化。華人與馬來人對於政治課題或社會議題的認知,有著越來越大的差距。而身為少數族群卻至少能游離於黨國教育體制之外的華人,選擇不去認識、理解身為多數人卻受困於黨國教育與伊斯蘭意識形態的馬來人。理應促成雙方相互溝通了解橋樑的責任原是政府的職責所在,但如若當前政府是多麼不可靠,那麼公民互動的動力就應該回歸到民間的主動力。這也是為何在多次Bersih社會運動中,不同族群能在共同的威權體制面前攜手向前走。
可是,自從政黨首次輪替以後,巫統與伊斯蘭黨在這兩年來究竟對馬來選民灌輸了什麼?他們在馬來選民之間積極渲染民族、種族課題(如爪夷文課題、統考議題等)以及執政黨對這些課題反應不佳,加深馬來選民對政府之不滿,引發了馬來人的存在危機。身為執政聯盟之一員的行動黨一如往常被抹黑為華人至上的、基督教的、共產主義的,會危及馬來人甚至是穆斯林權益的政黨,但這一刻板印象在近年來因其執政及主要人物在政府中擔任要職而更為惡化。
華人選民固然對於行動黨仍然以在野心態執政的態度不滿,但他們的問題在於無法擺脫同溫層之間的華人觀點去了解馬來人為何不滿希盟政府?他們極為缺乏對於馬來人困境的認識,所以當有不少馬來選民樂見政變派上台時,華人選民如今所為的竟然就是馬來精英統治者過往所做的一樣:通過標籤固定化異族的刻板印象,對馬來人的歧視與對伊斯蘭的敵意,都是來自同溫層的想像。同時,過去長期在政治與經濟政策上遭受壓迫的記憶歸來,結合當前對新後門政府與馬來選民的異見,建構成異形的華人世界觀。
編輯:丸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