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地方化」和「擬人化」神像與乩童具象神明靈力的宗教儀式,在進入全球化時代、產業變遷、農村人口往都市遷徙尋求發展,原鄉宗教也被這些移民帶到都市中,神明與信徒的關係、信徒與彼此之間的關係,在神像與乩童的靈力上是否發生變化?這樣的變化跟西方新世紀宗教興起,而出現的「宗教個人化」現象是否相同呢?
本篇摘錄自台大人類學系林瑋嬪教授新書《靈力具現》,描述都市移民回到原鄉被選為乩童(高森明)的過程,以及他如何在不同的環境中,發展出和原鄉乩童與神明不同的聯繫與關係,相較於原鄉緊密而圍繞在宗教生活周圍的文化與親屬脈絡,乩童如何更靈活地發揮自身的知識與情感,獲得過去未有的主體性;都市信徒的特性,又如何發展出了超越親屬或宗教關係的獨特「緣分」,這樣凝聚的關係似乎也不只是「個人化」能夠一言以蔽的,也有著台灣獨特的文化主體性。
乩童的故事
在景明宮,高森明無疑是核心人物,他的一舉一動關係著神壇的發展。前面提到他剛到桃園時,精神狀況很不好,看醫生也沒有起色。森明太太的好友陳彩如曾經介紹他到附近的宮壇問事,那裡的乩童說森明有「不好的東西」附身,需到大廟宇,站在大鐘下面讓巨大的鐘響趕走邪氣。於是森明到八德附近的媽祖廟求助,但是廟裡的人員沒有答應他的請求,因為廟裡規定只有其他廟神明來訪時才能擊鼓鳴鐘表示歡迎,平日不能隨便敲鐘。眼見弟弟森明情況每況愈下,哥哥高森合決定帶他回萬年村請求大道公醫治。回鄉的路上也順道去請示一個摸骨的高人,他說高森明的病要等到他當乩童才會好。
森明很崇敬家鄉的神明,這與他童年在萬年村成長的經驗有關。他小時候與隔壁小朋友在牛車上玩耍,誰從牛車上跌下來就要被同伴打屁股。有一個小朋友從牛車上摔下來,森明過去打他一下,不知為何這個小朋友竟就昏了過去,醒不過來。森明那時嚇壞了,一直拍他、叫他都沒有用。他非常害怕,心裡也十分內疚。後來小朋友的家人趕快找村裡的乩童來,乩童說他早在溪邊玩耍時就已「失落元神」(靈魂),如果沒有在午夜十二點前醒來,他就小命不保。後來乩童給小朋友「叫元神」,他最後才醒了過來。
這件事情對森明影響很大:一方面當時他還很小,發生這樣的事讓他完全慌了手腳,另一方面,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神明可以幫他解決問題,因此他後來就很景仰萬年村的神明。他剛搬來桃園時,那時萬年村還未建廟,沒有製作神明分身讓人分靈。那時他一直還在想要回去請一支「令旗」到桃園家裡鎮守。後來萬年村建廟,同時也為神明製作分身後,森明立刻回去請保生大帝的分身來家中供奉。
神明來到景明宮後,信徒一開始曾以各種方式嘗試與神明溝通,他們先以卜杯求問。覺得卜杯溝通有限後,他們買「手轎」來試,大家一起揣摩如何使用。最後,神明表示要選擇自己的乩童。之後,據說神明在森明身上前後「流乩」兩、三年。那幾年中,由於「流乩」之故,森明說他每天都「睏袂飽眠」(睡不好覺)。等到事態逐漸明朗,移民們感受到森明可能就是神明揀選的乩童後,大家決定必須要有正式的儀式讓他成為乩童。由於桃園的青壯世代不知如何執行揀選乩童的儀式,因此最後決定還是回到萬年村,在那裡由老乩帶領完成選乩的儀式(見第二章)。
當他們回到萬年村揀選乩童時、儀式一開始有不少人被附身。但是森明的徵兆很明顯與其他人不同,更符合人們對新乩的要求,因此他很快被揀選出來,成為神明的乩童。接下來,他也按照傳統成乩儀式,經歷「坐禁」與「過火」,正式成為乩童,開始在桃園景明宮為信徒服務。
雖然森明是透過傳統儀式揀選出來的乩童,如前所述,在桃園他改造了很多儀式內容以配合都市生活特質,尤其是結合卜杯更是獨特。
卜杯與乩童的主體性
在萬年村,如前所述乩童必須透過他的巧智,領悟神所給予的「夢景」,才能通曉神意。桃園八德則不然,在這裡,誦經、打坐以及更重要的卜杯,成為乩童理解神意重要的方式。
森明說,他每日早晚敬茶後以及睡覺前都會誦經一次。他的經文是從台北保安宮拿回來的《大道真經》。早上誦經後會打坐三十分鐘。誦經與打坐都是神明給他靈感的時刻。他說:
每日早上我會先念「大道公經」,然後打坐三十分鐘。這些經文我都太熟悉了,當我在背誦時,神明的「思想」就會慢慢進入我的腦中。打坐時,神明會給我「靈感」。打坐完,我馬上卜杯,靈感或想法在卜杯時就會「衝口而出」!
在這裡我們看到一個重要的改變:這種溝通方式是神明直接給他靈感,借他的口說出。他並不需要如同以前鄉村的乩童一樣透過巧智與悟力,揣摩並苦思神明所給的夢景。這種傳遞神意的方式不但更為即刻與直接,而且蘊含著靈媒與神之間更為緊密的連結。其中,神人關係改變了。例如,森明說:
遇到什麼事情,祂會徵詢我的意願。
他說當乩童前,神明都有問過他是否願意承擔這個角色。「我說我願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勝任。」擔任乩童後,高森明更以卜杯與神明建立了相當的默契:
高森明:
遇到事情,我會(跟神明)講我的看法……我會建議……神明的想法跟我很接近,祂與我很有默契。
作者:為什麼?
高森明:我都是站在信徒的立場來建議。
換言之,以前的乩童是神意的「代言人」,透過夢境的神啟揣摩神意。但是在都市神壇中,我們看到乩童可詢問、建議,更可以與神明對話。神人之間不再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溝通方式。現在透過卜杯,乩童更可傳遞自身的意願與信徒的期待。
以賞兵為例,桃園每月犒賞兵將時間一般訂在農曆十五日。這日期沿襲自萬年村,在鄉村日期也從來沒有改過。但是在桃園,每月農曆十五日可能在週間,對上班的信徒聚會非常不方便。森明便常會卜杯請求神明改變時間。因此現在聚會時間多半在週末。同樣的,前面提到的椅凳與備用符令的出現也是乩童透過卜杯與神明溝通後的變通方式。
因此我們看到:卜杯使得乩童更能直接投射他的意念與想像。我們可從乩童自述自己如何從「八卦祖師」習得新知識,並以卜杯通過祂的考試來看。森明說:
卜杯時要先放空思想,神明的思想會進入我的腦中。開始卜杯,我衝口而出說:「敢是欲考xxx?」卜杯結果若是聖杯,代表「是」。那麼我就接著回答:「敢是xxx(答案)?」,然後我再卜杯,若是聖杯,代表我答對了,這題通過了。接下來,我再問:「下一題,敢是欲考xxx?」結果是「蓋杯」─代表「毋是」。那麼,我再問:「按呢是欲考別題xxx?」結果哪是「笑杯」,我就說:「今天就考到遮?明仔栽才擱講。」
現在,透過卜杯乩童可以不斷提問與建議;他更能表現自我,展現他的智識與情感。
由於人神的契合,乩童也能不斷將都市新的情境、需求與知識納入宗教中,與現代生活接軌。例如,森明常使用電腦做為輔助。當他有一個意念後,他會讓他的子女先上網查詢,將網路查詢到的,配合他的想法後,擬出不同可能,然後再一一卜杯。因此,卜杯讓他能與當代更複雜的知識與環境連結,使宗教能更與當代生活的步調一致。
如果我們比較鄉村與都市的乩童,我們可以說前者如同神明的「代言人」,靠「悟性」領悟與揣摩神意。後者與神明「心印心」,以心靈感應神意。由於與神明之間更直接的連結,都市乩童更有協商的空間,也因此,他更像是知識與情感的「組織者」。在卜杯中,他的想像與當代社會情境不斷激盪與協商,創造出新的可能。
總之,在都市情境中,由於大家的不熟識,神像無法如同鄉村一樣,因應信徒的需要來到民家。在過去的鄉村,神像與乩童充分配合,藉由進入信徒的生活與居住空間,讓信徒體驗到神明的靈力,但是這樣的方式在都市已不復見。我們可以這麼說:神像在都市情境仍然重要,但祂的角色比較接近神明靈力的凝結。如此也使得都市乩童的角色更為關鍵:乩童負起了拓展與創造神明靈力的責任,獲得過去未有的主體性。
「心印心」的連結
對於桃園乩童的做法,萬年村民的看法如何呢?我們可以從他們對高森明的評論來理解。有的人謹守傳統模式,認為高森明既然當了乩童,就不應該卜杯。有的人採取較為同情與支持的觀點。尤其是相當資深的桌頭高金宏,他對於森明與神的溝通方式做了相當仔細的說明:
高金宏:
森明與神之間是「心印心」。其實他可以不用卜杯,因為卜杯結果也是一樣。
作者:「心印心」?這是什麼意思?
高金宏:「心印心」就是神明有「動他的心」,他才卜杯確認。
作者:過去乩童也有這種情形嗎?
高金宏:
乩童與神明溝通的方式一般是透過夢境,由乩童領悟神明所給的夢景。但是有時乩童猜不出來,或臨時發生一些事,神明會「動他的心」,讓他知道。例如,以前村子還沒有建廟,村民還在公厝賞兵時,有一次爐主把神明們的爐放錯位置了,「予神明毋知影欲按怎(讓神明不知怎麼辦)。」結果大道公的乩童來了以後,覺得有什麼事不對,但是之前又沒有夢景交代。他遲疑了一下,那時神明就「動了他的心」,他突然說出:「都(就是)『爐』啦!」村民察看後才知道他們把爐擺錯位置。
金宏的解釋說明了神明除了以夢景啟示乩童外,也可以透過動心的方式,讓乩童能直接說出神明的旨意。因此,桃園神壇乩童的作法對高金宏而言,是一種傳統的發展,並無不妥。
我也請教了萬年村其他的桌頭,他們確認了過去有這種「動心」的啟示方式,雖然他們還是強調在萬年村一向以乩童領悟神明所給「夢景」為理解神意的主要方法。其中一位桌頭在回答我的疑問時,對高森明的方式有點猶豫,但若有所思地說出在某些情境中:
神明以動心講出來的,閣較真!
因此,整體來說:「動心」在鄉村原本為次要的神啟方式,往往用來補足乩童領悟力的不足,以及即時的需要。但是在都市的情境中,它反而逐漸取代乩童以智識領悟夢境的趨向。在都市,乩童與神明之間的溝通更強調的是一種更為立即與直接的心靈連接。鄉村中神明與乩童之間原本次要的「心印心」,或神明「動(乩童的)心」已成為桃園神壇乩童理解神意的重要方式。
景明宮布告欄上所張貼的諭示也呈現了這種新的人神關係。公布欄的諭示有好幾篇,是由乩童卜杯得到。這些諭示彰顯著這個神壇運作的特質。
其中每一幅都有提到神與乩童的密切合作關係,如「神人相隨」、「神人攜手」。其中,更稱讚「神人之誼」,讚揚景明宮中特殊的「神人情」。
緣分與感應
都市信徒很明顯比鄉村更為多元且複雜,本章最後從不同信徒來探討他們對神明靈力的認識。在第四章我已討論了神壇的九戶核心成員的關係,也就是,神壇的設立與乩童特殊卜杯方式如何創造新的連結,使他們之間以及與神明的關係建立了「比兄弟姊妹閣較親」的關係以及互相依賴的情感。九戶核心成員以外的神壇委員,也多半與九戶之間有工作或相處上的情誼,例如附近的菜販與做手扶梯者。做手扶梯者是文仁(室內裝潢)長期的合作夥伴。菜販則因常在景明宮附近賣菜而跟景明宮的成員成為好朋友。附近的補習班老師也是委員之一,他說他來參加神壇的活動是因為這裡能讓他心靈獲得歇息,讓平日鑽營於補習班競爭的他可以稍得平靜。
此外,宮裡還有一些很活躍,但非核心委員的人,如社區賣米阿桑─阿菊姐。她的年紀比一般成員大,但每逢神壇聚會、節慶她一定會來參加。阿菊的先生曾經罹患癌症,在醫師宣告無法醫治後,最後在景明宮醫好。之後她一家大小都託付在這個神壇。由於她騎車四處賣米,也將神壇的神蹟四處傳播。每年進香時,她招攬兩輛遊覽車,一百多位香客一起進香。她如此描述她進香當天如何招呼這些人:
阿菊:
今天早上我四點就起床了。梳洗完,我先拜了廳堂的祖先。然後就每家去叫親友們起床。比較遠的打電話,離家近的就走去敲門。上車後,我還準備很多好吃的東西在車上分。我要把他們照顧得很好,讓他們明年還會想來。(說完她塞一顆剛從名產店買來的糖給我。)
作者:你怎麼對他們這麼好?
阿菊:為公祖做事,報答祂的恩情。
阿菊以對信徒無微不至的照顧來報答神明治癒她丈夫的恩情。她事實上比較類似神壇核心的分子,如果她年輕一點可能也會加入神壇,成為核心成員。
然而,一般信徒並不會如同阿菊如此積極。那麼,對於核心成員以外的人,他們又是如何理解神?我們可以從信徒如何選擇神壇來看。訪問過幾個人之後,我發現他們的說法幾乎沒有太大的差異:他們一開始都提到「有沒有效」是他們選擇神壇的方式。也就是說,他們聽聞哪個神壇很靈、很有效,就會去試試運氣。但是,如果因此我們就立下判斷,認為民間信仰就是如此「功利」、「現實」,如此的定論不但過於匆促,也過於簡化了他們的想法。在一次閒談中,有一位媽媽逐漸說出了她的看法:
我們去很多家神壇問,聽人家說哪家好都會去試試看。但是往往只有其中一兩家能比較長期地幫我們解決問題,我們就會繼續去問。
(「你覺得為什麼這個神明會有效?」作者問。)
那是因為我們跟這個神明有「感應」,就是我們跟祂「有緣」啦!
她的說法得到在座很多人的贊同,很多人都說她「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也就是說,現在住在都市的人如果有問神的需要,一開始可能同時去很多家廟或神壇求問,結果往往只有其中一兩間可以較長期地幫他們解決問題。對他們而言,這是因為他們與這位神特別「有緣」,能夠契合,他們才能「感應」到神明的靈力。不過,當我進一步希望理解這種緣分或感應概念的意涵時,受訪者多半無法提供更清楚的解釋。那麼,我們如何理解這些概念的作用呢? 過去的研究指出:緣分的概念在漢人社會使用相當廣泛,它受到佛教命定論的影響,其意涵包括原因、類同與命定等面向(Yang and Ho 1988: 263)。它廣泛運用在各種人際關係中。例如,持久性的社會關係如親子、夫婦與朋友可以用緣分來解釋,短暫性的相遇與關連亦可用機緣來概括。然而,在當代社會中,緣分已經不常使用在較穩定的人際關係(如父子親人之間),轉而被使用在一些無法解釋的關係以及互動所產生的契合感(280)。放在宗教的脈絡來看,過去鄉村因親屬關係或共同居住所產生的連結,已不盡然存在當代都市信徒與神壇之間。在城市,人們已各自尋找能夠與自己產生感應的靈力。這時,「緣分」提供他們可以解釋自己為何能與某一神明產生契合與感應的理由(往往是模糊的心理意識,非理性的認知)。在當代社會中,我們看到心靈的感應與契合已成為人們與某一靈力產生連結以及發展更深入關係的基礎了。
本文摘錄自《靈力具現:鄉村與都市中的民間宗教》,臺大出版中心出版。
上篇:《靈力具現》:走訪台灣鄉野,聆聽神明出走的故事(上)
延伸閱讀:神明傳Line給信徒:《媒介宗教──音樂、影像、物與新媒體》
●本書英文版榮獲中央研究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
- 作者:林瑋嬪
- 出版社: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 出版日期:2020/01/16
- ISBN:9789863503750
- 規格:平裝 / 240頁 / 14.8 x 21 x 1.4 cm / 普通級 / 部份全彩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