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解當代馬來西亞的公民社會、族群關係現況,政大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於2019年8月率團到馬來西亞進行了多日的實地參訪與田野調查,包括拜訪了當地學術單位、華社團體,以及群議社。
相較於當地傳統華團或華人社會研究的學術機構,群議社以公民團體自居,嘗試跳脫華人中心的本位,實現跨族群的公民對話。因此本次的交流,將有助於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對馬來西亞華人文化與社會有更多元的認識,除可較脫離過往以馬來西亞華人為中心的視角,也可彌補台灣社會對馬來西亞華人與跨族群整體認識的盲點。
群議社 成立於2018年,是一個由散佈在馬來西亞全國各地的知識份子、評論家與社會運動人士所組成的公民交流與對話平台,群議社主要透過文字的力量,在網路上、媒體上積極發聲,以非民粹的觀察與批評,提倡公民對民主與善治的意識,以期達到推動馬來西亞公民社會的民主進程的目標。
與會的政大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代表包括林遠澤主任、蔡源林副主任與葉先秦博士後研究員等成員,群議社代表則有唐南發、林奕慧、陳逸飛、張孝儀。
以下將馬來西亞簡稱為「大馬」。
非穆斯林與穆斯林,遜尼派與什葉派的隔閡
1998年,時任首相馬哈迪以其副手安華涉及「雞姦」等不當性行為為由,革除安華副首相一職,而且安華遭到警方毆打,舉國嘩然之下,爆發了反對馬哈迪威權統治的「烈火莫熄」運動(是馬來語及印尼語「改革」reformasi的音譯),當時唐南發就是參加社運的一員。唐南發記得,烈火莫熄運動爆發的那些年,各族群可以坐在一起聊宗教話題,但往後的整體氛圍卻越來越保守化,最終大家都自我設限,形成了今日大馬的的困境。
唐南發提到,從前反共的大馬政府會對中文進口書籍有所限制,但後來中國改變也無更多限制,如今卻是禁止不少印尼進口書,因為有許多宗教、哲學、左派左翼思想方面的書籍是用印尼文寫的,尤其還有不少印尼文版的天主教、基督教神學書籍,內政部擔心與印尼人語言相通的馬來穆斯林對這些內容有更多接觸。
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時期的1998年5月,印尼強人蘇哈托總統因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最終政權倒台,印尼的社會開始往更往民主化方向發展。
對於跨族群、宗教的交流,林奕慧觀察到,儘管近年來大馬的各社運場合中,有出現跨族群合作的現象,但無論再怎麼樣嘗試跨越,宗教問題始終是不能跨越的藩籬。
林奕慧表示,身為華人的她可以跟一些馬來朋友辦活動的時候,儘管可以一起反馬哈迪、關心環境議題,但大馬的法律有明文規定,只有馬來穆斯林可以向非穆斯林傳教,而非穆斯林是不能夠向穆斯林傳教的,而且其中的規範是相當模糊,密切互動的結果也可能會被當局被認定觸犯了紅線。
「你說那不要傳教就好。可是這就是一個癥結,為什麼呢?因為你即使不傳教,也會面對問題」林奕慧說。
2017年2月13日,大馬的許景裕牧師在光天化日遭人擄走,是大馬近年來有名的強迫失踪案,官方至今對於許景裕的下落未有合理的說明。林奕慧指出,許景裕因被指控向穆斯林傳教而出事,但當局始終沒有掌握任何證據,實際上許牧師是在一個叫做「希望社群」的慈善團體,為幫單親媽媽、愛滋病患者、窮學生提供協助,但因為受助者有馬來人,可能成了他被強制失踪的原因,至今生死未卜。
其它可體現難以跨族群的例子還包括,如果由清真寺邀請非穆斯林一起進行開齋儀式,或一間錫克廟邀請穆斯林去參觀,結果完全不同,前者會沒事,但後者的話,儘管錫克廟是沒有偶像崇拜的,但穆斯林可能還是會遭到「褻瀆伊斯蘭教」、「叛教」的指控,尤其判教在伊斯蘭裡面是要死刑的,只是目前大馬尚有世俗法律在牽制。
儘管在大馬看似非穆斯林會因宗教因素而遭到對付,不過林奕慧也提出各種反例論證,其實「土著」也會遭到對付。例如,若有馬來穆斯林主張自身是無神論者,也會遭到執法單位的對付,而原本早在馬來半島伊斯蘭化前就存在的原住民族群,也因在憲法上被歸類為土著,而曾出現被強迫入教但情形,個體的無從選擇以至於失去很多自由。
陳逸飛提到,其實大馬穆斯林並非鐵板一塊,有許多穆斯林團體對國家該世俗化或伊斯蘭化,一直有不同的論述,例如伊斯蘭復興前線組織(Islamic Renaissance Front)推崇的是世俗化的伊斯蘭。不過陳逸飛也坦言,大馬的伊斯蘭教現況,確實一直在被阿拉伯化。他曾接觸過從利比亞(或是敘利亞)來的穆斯林,對方卻驚訝地指出,大馬伊斯蘭教相當保守,甚至伊朗或其他中東國家對相對比大馬還開放。
大馬的穆斯林屬遜尼派,而敘利亞等國屬於什葉派,陳逸飛記得有什葉派的穆斯林曾和他說,在大馬的什葉派會被排擠,許多大馬穆斯林被教導遇到什葉派時不應該打招呼。
唐南發也記得,其馬來友人竟稱什葉派很可怕,因為在什葉派的教育裡面,他們見到遜尼派的穆斯林是可以殺掉,而這些說法是在清真寺聽到的。唐南發坦言,由於擔心會被認為是在誤導對方,他不敢建議對方應上網搜尋正確資訊,因此大馬的族群關係已到了建議穆斯林在網路上搜尋資訊的時候,也會擔心遭到對付的地步。
唐南發接著舉例,後來同樣那位馬來穆斯林同事問他在哪裡可以買到馬來文聖經,而他確實不敢回答這問題,儘管他知道有家基督教書店在賣馬來文聖經,但礙於過去大馬發生過阿拉字眼的爭議,他不得不自我設限。「在東馬,基督徒可以用馬來文稱上帝為阿拉,但是在西馬你就不能。已經在過去幾年有太多糾紛。」唐南發無奈地表示。
從東馬看何為馬來人、大馬人
在大馬的部分人民心目中,他們的理想國應該像是東馬的沙巴州與砂拉越州那樣沒有太多宗教、種族糾紛,政客不會炒作這方面的議題,彼此和睦共處;而對部分東馬人民而言,「種族主義」是西馬政客帶來的舶來品。
關於西馬半島與東馬社會的差異,唐南發指出,「馬來人」這概念其實是從英國殖民地時代建構的,英國在馬來半島大部分時候是直接殖民,為了讓蘇丹接受他們的保護,因此他們刻意強調馬來人的集體身分認同,以此劃分跟華人、印度人的差異。在英國分而治之( Divide-and-Rule)的策略下,半島的馬來人身份認同的過程大概在一百多年前就開始形成,但同一時期的沙巴跟砂拉越則完全不一樣,這兩地是1963以後才與新加坡、馬來亞聯合邦一起組成馬來西亞聯邦,唐南法說,換言之此前兩邊並沒有共同的馬來人的身分認同。
陳逸飛近年來也常到訪砂拉越,他注意到峇南的原住民身分認同的確跟西馬非常不一樣,即便是屬於同種原住民的同一族群,其實也不會特別以自身族群作為個體的身分認同,更多的是對部落的認同,即會重視來自哪個鄉村、哪一座長屋等。陳逸飛認為,對一些原住民而言,他們對國家是沒有什麼概念的,尤其老一輩的原住民會認為現在依然是被殖民,只不過從前的殖民者是白人,現在換成了馬來人。
來自沙巴的張孝儀就「現身說法」表示,當她在2005年到西馬的時候,明顯感受到西馬社會的種族意識會比較強烈。張孝儀指出,基本上東馬屬於hybrid community,就是各族通婚的情況普遍,因此混血兒也多,如同她家族成員中就不乏穆斯林、基督徒和佛教徒,彼此在各自節日的時候會相互拜年,生活面貌與西馬大相徑庭。
「在東馬,所謂的馬來人是指汶萊馬來人。在東馬比較不一樣的是,人們是以宗教來去區別。土著可能會講說他是穆斯林,也可能是基督徒。他們的族群意識沒那麼強,不會強調區分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此外,東馬的印度人,跟西馬的印度人不一樣,有屬於高大白人的雅利安人種,或是錫克族的,或者是Punjabi那一族群的。所以我來到西馬之前,我對印度人的印象就是白色高大。來到西馬以後,我才知道印度人有皮膚比較黑的…」張孝儀分享道。
在大馬憲法的規定中,馬來人必須是穆斯林,因此許多馬來人會認為國內信奉穆斯林的都是馬來人,或正被「馬來化」。
張孝儀提到,她身邊有位沙巴朋友是穆斯林,對方的祖父是一名娶了當地馬來人的印度人,因此父親是穆斯林,而華裔的母親後來也信奉伊斯蘭教,可是在那個年代,他的祖父是可以選擇不再信奉伊斯蘭教,是能有自由的選擇權的,但最終依然繼續信奉了,因此到她友人依然是穆斯林。張孝儀繼續說道,當她友人到西馬工作的時候,對方的馬來友人注意到他怎麼會去吃華人的食物,儘管他能分清楚那食物是否清真,但對他而言,首要在乎的並非是馬來人與否,而是身為Sabahan(沙巴人)。而砂拉越人則會自稱Sarawakian(砂拉越人)。
張孝儀進一步解釋道,沙巴穆斯林不會覺得自身是馬來人,但會認同自身是穆斯林,而且同一時間也是Sabahan,或是Sarawakian。
移工問題:無照、難民、剝削、貪污
除了大馬國內族群問題外,在大馬龐大的移工、難民,也是常在大馬遭到忽略的群體,他們的處境也是群議社所關注的。
曾任職於聯合國難民署的唐南發,擁有多年處理難民事務的經驗,包括審核難民的身份。唐南發提到,許多來自緬甸、阿富汗、斯里蘭卡、伊拉克的難民的東南亞目的地國,不是到泰國,就是來馬來西亞、印尼,例如大馬境內就有許多羅興亞難民。
唐南發在一年多前加入國際勞工組織,主要是為大馬境內的勞工、移工提供法律協助,維護他們應有的權益,如與大馬政府交涉改善種植園、油棕園工人的生活,還有與NGO合作,介入救援遭到性侵害的女移工。
目前大馬境內的移工來源國超過十個,最多的是印尼,其他的還有是孟加拉、尼泊爾、印度、緬甸、菲律賓等國。根據大馬政府統計,大馬人口是三千三百萬,其中二百萬是移工,不過唐南發提醒,實際上大馬還有許多未登記的無證移工,因此非官方數字上還得再加個三百萬,因此在大馬活動、生活的人口大概有三千六百到三千八百萬。
早前唐南發到曼谷出差時,在國際勞工組織的總部圖書館翻查資料時發現,原來在1980年的時候,大馬一千四百萬的人口中,外籍人口僅佔六萬,因此唐南發感嘆,如今大馬人口只不過增加不到三倍,但外籍人口卻多了一百倍。由此可見,大馬是高度依賴移工的國家,無論是製造業、建築業或餐飲業,但少不了仰賴移工提供的服務,唐南發稱情況與大馬相近的,除了少數中東國家外,近的大概只有新加坡了。
對於台灣社會擔心有太多逃逸移工問題,唐南發自嘲道,他曾聽台灣的張春炎老師講到,台灣大概有五萬個逃逸移工,因此他笑言「我說我們至少有三百萬,若要像你們這麼慌張的話,馬來西亞就亡國了」。
唐南發指出,大馬的無證移工人數之所以龐大,是因為聘用移工的程序不透明,再加上仲介官商勾結下,有許多移工是被騙過來的,而且到了以後才知道這裡沒有工作,得自行尋找工作,抑或是知道大馬有工作機會,但卻是先以學生身份入境,接著成為無證移工,這情形以孟加拉人居多。唐南發強調,之所以要正視移工的無證問題,是因為無證會無可避免帶來被雇主剝削的情形,連執法單位也會刁難他們,讓貪污舞弊的問題不斷循環。
綜上所述,唐南發認為,由於大馬發生的問題太多,因此許多國際組織都會關注大馬,以此進一步進行研究。
系列文章:
群議社:為馬來西亞公民社會點一盞燈(上)
群議社:反思馬來西亞的華人文化(中)
撰稿:JX
編輯:劉達寬
攝影:黃雯君
Cover photo by Firdaus Latif on wikim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