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的場域中,病人經歷了什麼?醫生又經歷了什麼?療癒創傷和痛苦的路有怎麼樣的艱難與複雜?實習醫師初入病房的眼光與感受,透過他們的書寫將各種關係的糾結、渴望與無力的拉扯、每個病人處境的複雜性,在醫學知識與科學數據以外,形成關懷活生生的人的思辨場域,凝結、轉化、顯露出「醫病間令人動容的倫理召喚」。 「持久戰在精神科無法避免,對於照顧者而言,長期照顧會讓人心力憔悴。精神病人就是需要無時無刻的照顧,現實生活又不能因此停擺,那該怎麼辦?送到療養院或是日間照顧中心,就代表不關心或放棄病人嗎?現實的天秤該倒向何方,著實讓人摸不著頭緒。」被放棄與受困讓病人之間也彼此陪伴,漫長的路,醫者又該將自己擺在什麼位置?
急性病房的大姊頭
「這裡是我的最後一站,蔣公已經迫害我十七年,醫生我是很相信你,才跟你說,下次你就要在電視上看到我了……我王八弟弟他……」
阿月已經講了三十分鐘沒停歇了,護理師見怪不怪從長廊走過;而醫師好不容易找到她換氣的瞬間,才成功把話題結束走向另一個病人。窗外很熱,精神科病房很冷。
阿月是整個急性病房的大姊頭,年約五十多歲,在躁症沒有發作時就像風紀股長,病房的人也都習慣有她這一號人物存在,做人海派的她留著一頭及肩捲髮,身材微胖,穿著拖鞋喀拉喀拉,拉著大嗓門,常常在唸兒子女兒不來看她,在這裡像個大媽似的照顧大家,我想是情感投射吧?這些舉動剛好填補她心中的缺口。
這不是我第一次覺得很無力
這裡是五樓急性精神病房,要進去必須要在四樓的樓梯和對講機確認身分後,方可開門進去,上到五樓直達護理站。為了保護醫務人員,進去病房還要再開一道單向才能開啟的門,就是這樣重重關卡才能讓人放心,畢竟這裡的病友有時會做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這天聽說要轉來一位十六歲的男孩,名叫小愷,和阿月最小的兒子差不多大,因為腦炎產生癲癇的後遺症,吃了幾年藥後動了胼胝體切除術,但之後就變得易怒、不說話、不與人親近,而且有暴力傾向。目前一個月還是有十來次的廣泛性發作,病情十分不穩定,像是持續膨脹的氣球已達爆炸邊緣,家人的耐心也接近疲乏。小愷母親帶他跑遍全臺尋求幫助,任何能讓兒子變好的機會都試過了,但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無奈下只好輾轉來到這邊,尋求一個喘息的空間。
「走開! 你走開!」
突然的高分貝劃破寂靜的病房,這是小愷沉默三天後唯一的話。主治醫師之外的人都被嚇得後退三步, 只有醫師依舊以溫柔、堅定的語氣叫他吃藥。但不管怎麼做, 小愷還是蜷曲著身體,把被子拉到頭上包住自己不理睬任何人。僵持一陣子之後,小愷勝利了,我們只能宣告撤退,轉向小愷的媽媽。
小愷媽媽說:「真的沒地方可以容得下我兒子。五年來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每天光吃藥這件事就讓我快爆炸了。要不是沒吃藥他就一直發作,我才不管他。臺灣的醫療真的讓我很痛心,沒有一個地方救得了我兒子。」
醫師說道:「我們知道小愷的狀況,這需要一些時間,你也要給自己一點時間。」
小愷媽媽淚眼婆娑,釋放著這陣子所累積的心理壓力,淚珠沾濕公共空間的桌椅。站在醫療團隊最後的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只好把口罩戴上,掩蓋自己的表情。這不是我第一次覺得很無力,上次是阿月提到想回家的事……
現實的天秤
這樣的大戰每天都在上演,也許是因為媽媽二十四小時待在身邊的關係,小愷變本加厲,負面情緒一天比一天明顯。最後主治醫師決定要求小愷媽媽離開幾天,讓小愷試著獨自面對問題,失去保護傘之後也許狀況能有所改善。從無時無刻看顧,到每天只來病房兩小時,小愷媽媽的不安完全寫在臉上,但照顧精神疾病本就是長期抗戰,再不安也只能照做,只求這樣的做法真的能有效……
持久戰在精神科無法避免,對於照顧者而言,長期照顧會讓人心力憔悴。精神病人就是需要無時無刻的照顧,現實生活又不能因此停擺,那該怎麼辦?送到療養院或是日間照顧中心,就代表不關心或放棄病人嗎?現實的天秤該倒向何方,著實讓人摸不著頭緒。小愷人生的持久戰才剛在上半場,輸贏還沒定論。
「我家人才不要我了吧」
阿月剛幫頭痛的病友按摩完,穿著按摩連鎖店的衣服走向了自己的房間。她做按摩業已經十七年了,恰好跟所謂「蔣公迫害」的時間相同,這巧合不禁讓人莞爾一笑。她也挺自豪自己一手功夫,哪位病友有肩頸痠痛,也是都會「做口碑」的幫忙一下,大家都說出院之後會再去按摩店,回味一下阿月的手勁,氣氛頓時溫暖起來。
阿月還沒走到自己的房間,看到一群護理師從小愷病房垂頭喪氣走了出來,看來今天又沒吃藥了。阿月走了進去,看到小愷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湊過去聽到他唸唸有詞「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阿月說:「怎麼會呢?你媽媽只是先回去休息一陣子而已。」
可能一樣是病友,比較容易觸碰彼此吧?阿月竟然能讓小愷乖乖吃藥,大家看到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天下午,阿月反常地沒有提蔣公的事情,而是一直待在小愷的病床旁邊,解釋小愷媽媽回家休息的事,直到晚餐時間才離開。阿月後來才說: 「我家人才不要我了吧。」
在這邊住久的人,都有一陣一陣的矛盾情緒,有時候會哀怨家人或是社會局把自己丟在這邊,每天按表操課,沒有自我;突然又替家人找理由,說了解自己的狀況需要有人照顧, 但家人要工作,覺得這樣也好,不會拖累別人;有時候又覺得世界不公平,把自己關在這裡失去自由,一秒都待不住;但更多時候是木然,對病房裡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勁了,或許不要想太多,才是比較適合這裡的生活方式。
治療了疾病?療癒了人?
和小愷接觸後,阿月都會在他不吃藥的時候過去協助,小愷也慢慢能控制情緒,雖然依舊不與人說話,至少還願意聽, 算是很大的進步。阿月也在照顧小愷的過程中獲得心情的慰藉,畢竟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自己的孩子。
阿月上次和家人通電話後,情緒低落了整整一個星期。經過了這幾週的調適,阿月覺得準備好了,決定再打通電話回去給跟她感情不好的弟弟,希望他再來看一下自己。阿月住在這裡一陣子了,也開始嚮往外面的生活,儘管還是會幻聽和妄想,她也想要出院。然而,若要出院需要有家屬的保證,確保回到日常生活後,還是有人可以照顧。也許是因為小愷的關係,阿月覺得自己好多了,所以充滿希望地撥通了電話。
「你不要回來,就算回來我也不會幫你開門的!」
「嘟嘟嘟……」
電話那頭瞬間無聲,阿月以為這一次會得到正面的回饋,卻依然得到這樣的回應。她突然情緒失控,整個躁了起來,瞬間斷掉理智線,摔了電話,坐在公共電話牆邊,對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我要出去,我待不住了,蔣公要我去改變這一切,你們把我從這家醫院關到那家醫院,現在又把我關到這裡不讓我出去,我的最後一站就是這裡了,我不會再麻煩別人,我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阿月在公共空間靜不下來,一直走動,嘴裡唸唸有詞,我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想著,如果病人真的不想住院了,我們有權利要求她一直住在這裡嗎?是因為她違反了公共利益或是其他的原因?若是違背病人的意願把病人關在這裡,沒有違背人身自由嗎?我們要遵守對病人的承諾?還是家屬的請託?一時之間所有的問題湧上心頭,我看著阿月的煩躁,突然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覺得她有點可憐,像是被迫囚禁的犯人。我們治療了疾病,但真的有治療到病人嗎?
「請人開門就可以出來,真是方便」
後來阿月就沒回來了。她請假回家,主治醫師打電話到她家時,被接起來又掛斷,大意是說她不想回來了,在這邊待太久、沒自由,待不住了。
治療精神疾病是場硬仗,很多時候覺得病況受到控制,穩定了好一陣子,以為痊癒之後,又突然發作,一切又要重新開始。情緒穩定的病人,有時又因為某個事件影響,把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打破,所有努力付諸東流,就像阿月這次的爆發, 控制了好多年的穩定,卻又在這時功虧一簣。
不過,治療的關鍵還是病人的就醫意願,如果病人本身病識感不足,家庭支持就非常重要,能夠給予很大的幫助;阿月家庭的支持十分薄弱,這時醫療的角色就是一個引路者,把所有對病人好的事物串聯在一起。但是,這個引路者能干涉的範圍有多大呢?家屬或病人本身不願意再接受治療的時候,我們該怎麼做?
一群實習醫學生請護理站裡的警衛幫忙開門,從病房出來的單向門就會打開,欲進去或離開急性病房都受到嚴格的管制。
「要請人開門才能出來,真是不方便。」我對隔壁學長說。
「請人開門就可以出來,真是方便。」學長答。
本文摘錄自《 心的時差:敘事醫學倫理故事集(精神醫學篇)》中〈阿月的故事〉,麗文文化授權刊登,更多內容請見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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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敘事醫學倫理故事:望天堂的雨輕輕灑落(上)
【書摘】敘事醫學倫理故事:望天堂的雨輕輕灑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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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體驗的世界》:我們面對的不是孤立的心靈 而是一個個體驗的世界
- 作者:林慧如,王心運
- 出版社:麗文文化
- 出版日期:2020/11/09
- ISBN:9789866105470
編輯:劉達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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