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的場域中,病人經歷了什麼?醫生又經歷了什麼?療癒創傷和痛苦的路有怎麼樣的艱難與複雜?實習醫師初入病房的眼光與感受,透過他們的書寫將各種關係的糾結、渴望與無力的拉扯、每個病人處境的複雜性,在醫學知識與科學數據以外,形成關懷活生生的人的思辨場域,凝結、轉化、顯露出「醫病間令人動容的倫理召喚」。 雙相情緒障礙症的年輕女孩姍姍,在亢奮期及抑鬱期之間循環擺盪;智能障礙的她對於自己所遭受的欺負與虐待,難以表達述說,情緒困在身體裡。童真的心靈對實習醫師開放自己,但情緒的起伏使陪伴不易,醫者亦經常千頭萬緒,不知道答案是什麼?鉅細靡遺的紀錄底下,是傳遞溫暖的渴望。
沒有戒心的年輕女孩
唰的一聲,一道道打量、審視的目光,瞬間投射在我身上。第一次跟醫師踏進精神科女性急性病房,在這個已達到某種平衡但不穩定的小型社會中,明顯感受到我像是個入侵者,對我的警戒心瀰漫整個空間。我身上的白袍是一種標籤,似乎被他們分類到可以信任,但有待觀察的人之中。
不僅僅是他們,連我也是。來到陌生的環境,接觸每個不同的病人,我也在感受並觀察著這裡的氛圍,謹慎且緊繃的,只好一直觀察,並模仿醫師如何跟每個症狀不同的病人問診、會談,摸索往後我該如何開啟跟病人的對話,如何建立穩定且和諧的溝通。
在女性病房中,大多數病人的年齡落在四十歲以上,有個特別年輕的女生,看起來只有十幾歲,讓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特別的是,她在我甫踏入這個空間,好奇的看了我一眼之後,便圍繞在她所熟識的朋友身邊,不像其他人警戒我的一舉一動。接著在跟著醫師查房時,旁邊突然有人用兩隻手拉著我的手,很可愛的問我是誰。我嚇了一跳,猛一轉頭,原來是那個年輕的女生,她叫姍姍。我微笑著回答我是實習醫學生,而且接下來的幾天會跟她相處、聊很多的天、關心她。
姍姍呆愣的眼神,咿咿呀呀的對我說話,看起來困惑又不太能理解的樣子。當下我心裡便有個底,大致可以看出有智能障礙。醫師隨後帶我到護理站,一起了解姍姍的情況。姍姍有中度的智能障礙,只有五、六歲的智商,父母也都有輕度智能障礙,家庭及經濟支持都很薄弱。更令人心疼的是,姍姍因為種種家庭及自身無法判斷的因素,從小飽受親戚的虐待及情緒上的刺激,有嚴重的雙相情緒障礙症,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
建立信賴關係
初步了解這名病患的情況,讓我感到沉重又心疼,很想做些什麼,又不知道如何著手,深深的無力感油然而生。儘管不清楚自己能幫上什麼,但我知道一定要很用心、很真心,才能建立起跟她的信賴關係,帶來改變的契機。
因為情緒不穩定,姍姍時常處於亢奮的狀態,智能障礙的部分也增添了幾分溝通的難度,加上姍姍曾經被親戚傷害, 且在日間照護中心也飽受男同學的欺負,潛意識裡對男性有著強烈的恐懼及排斥。身為男性的主治醫師,一直無法和她進行有效的溝通。醫師希望透過年齡相仿、性別相同的我,在醫病關係及溝通上有所突破。回想到剛剛查房時,明明還不認識的我,同樣是穿著白袍,卻因為身為女性,讓她先拉起我的手, 對我投以信任。我覺得很感謝,也很心疼,莫名的責任感讓我感到很有動力。這是我初次見她,鮮明的場景讓我對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在洗衣室看到姍姍,她剛沐浴好,還沒吹好頭髮,衣服也穿戴不齊。我急忙想幫她,但我知道,今天這樣照顧,之後呢?每次都需要別人的照顧嗎?於是我站在一旁,輕聲、慢慢的跟她說:「姍姍,你剛剛有洗頭對嗎?洗完頭,頭髮濕濕的,要做什麼呢?」姍姍回答:「要吹頭髮。」我說:「很好喔!」並接著問:「姍姍,我們要吹乾頭髮的話要用吹風機喔,你可以帶我去找吹風機嗎?」藉由這樣一步一步完成目標的訓練,期待幫她建構出一些日常生活技能。
職能治療師們在球場舉辦了呼拉圈比賽,帶病房內的病友們到戶外活動筋骨。姍姍在吹完頭髮之後,也來到場邊,一邊吶喊:「加油!加油!」一邊不停的繞著球場跑啊、跳啊,因為太過興奮,無法聽從指揮,又不了解比賽進行方式,姍姍在一旁當拉拉隊。即使如此,她還是十分投入,而且活力超乎常人。一方面很驚訝她的體力如此充沛,一方面又很擔心她跑跳會受傷。呼拉圈比賽進行了一小時後順利落幕,回到急性病房後,我繼續跟姍姍聊天。很明顯的,姍姍的體力跟精神狀態變得低落,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專注力非常不足,無法了解我所說的話。情緒狀態在亢奮期及抑鬱期中擺盪,波動及表現較常人來得明顯,姍姍的情況對應到她的診斷――雙相情緒障礙症――顯然是相當符合的,週期性情緒過高及過低的疾病,病人的情緒起伏較一般人大,且持續時間長。
建立保護與支持
在見習的過程中,可以把病人在臨床上的症狀,跟之前在課本中學到的內容結合,讓我對這個疾病的印象深刻很多,多了一些將來要當醫師的體認;也有一點點成就感,對每個照顧的病人也很感謝,願意讓我這樣貼近的觀察及關心。
第三天來到病房,「快看!快看!你快點看,你要不要看?」一踏進急性病房的客廳,姍姍就捕捉到我的出現,蹦蹦跳跳的來到我身邊,跟我分享她今天美勞課的畫作。姍姍用很多鮮豔的色彩填入畫作,顯得五彩繽紛,很明亮,看了心情很輕快。讓我意外又很欣慰的是,我不再是一問一答的與姍姍對話,她開始會主動跟我分享她的想法和興趣,在我和她的醫病關係和信賴中,是一個很大的突破。這一刻,我突然有種很奇妙的感受,雖然相處時間還不多,但原來,對病人付出了多少時間和關心,他們在相處之中還是可以感受到,無形之中情感也會慢慢建立起來。
接著我們聊到,姍姍之前在日間照護中心的老師,也常常讓他們畫畫。突然一個停頓,姍姍一眨眼,憤怒又暴躁的說, 之前照護中心的男同學都會欺負她,把她的筆藏起來或偷捏她,老師也一直罵她。接著是長長的停頓,預告著一個轉捩點。周遭的氛圍陡然變了,似乎很多不愉快的回憶在姍姍腦海中翻湧。
當下,我不知道怎麼做,打斷她也不是,繼續讓她陷在痛苦的回憶中也不是。姍姍想繼續把她過去所有的憤怒與委屈表達出來,但苦於不知道如何組織想法及表達,又急又惱地一直拍打頭部,逼自己趕快回想起來。我急忙拉住她的手,試探的拍拍她的肩膀,見她沒有排斥我才放心地繼續輕撫她的背,我輕輕地說著:「沒事的,這裡很安全喔!有我、有醫師,還有很多你在這裡交到的好朋友對吧!不會再回去之前害怕的環境,我們會保護你的。」
不知道姍姍能聽進去多少,我只是不停地安撫、重複著「這裡很安全喔!我們會保護你。」的話,希望她不再恐懼,心情可以安定、平靜下來。想起醫師曾跟我說過,智能障礙的病人,只是智力發展和同齡人相比緩慢很多,但他們的記憶及感受力和一般人是一樣的。這個瞬間,我深深希望我對姍姍所說的保護性話語,能隨著關心的情感流動,在她的心裡堆砌出一道保護自己的堡壘,期望她能知道在這世界上有傷害自己的人,一定也有能保護自己的人;讓姍姍在馬斯洛需求階層理論中,不只是生理需求,也能滿足安全需求,不再緊張、徬徨不安。
姍姍的混亂經過了十分鐘,這期間我呆呆站在一旁,實在不知道怎麼做,只覺得很無力。希望自己靜靜的陪伴,可以給她安定的力量,讓她知道身旁有一個不會傷害她的存在。無力感讓我覺得十分鐘變得漫長,在一分一秒中,我不知道她會如何變化?我甚至懷疑自己,在一旁呆站是否正確,是否該求助於更專業的醫師、護理師?所幸,十分鐘過去了,在她內心的抗衡跟衝突後,找到了短暫的平靜。姍姍的眼睛漸漸可以對焦,清明的直視我,輕輕的說好累,想休息了。
我陪她回病房躺著休息。幫她蓋好被子,輕聲的安撫幾句後才離開病房。我盡快找到醫師,跟他回報姍姍的情況。後來, 我有時會回想當下我做的是否正確,也問過老師,都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但我知道當下的我,在那樣的場景、那樣的氛圍, 盡全力做出對姍姍也對我最好的作為。
本文摘錄自《 心的時差:敘事醫學倫理故事集(精神醫學篇)》中〈望天堂的雨輕輕灑落〉篇,麗文文化授權刊登,更多內容請見該書。
系列書摘:
【書摘】敘事醫學倫理故事:望天堂的雨輕輕灑落(下)
【書摘】敘事醫學倫理故事:精神科急性病房裡的阿月與小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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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見心魂】:從自我的走出 到對他人的開放(下)
【書摘】《體驗的世界》:我們面對的不是孤立的心靈 而是一個個體驗的世界
- 作者:林慧如,王心運
- 出版社:麗文文化
- 出版日期:2020/11/09
- ISBN:9789866105470
編輯:劉達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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