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差】宗教學(五):跨越性別與「正常」的疆域 領導力、網路文學和前現代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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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蘭女性沒有自由?民間宗教與中國性是保守落後?男性擔負認知勞動,女性擔負情感勞動?怎麼樣的生產是好的?好就代表正常嗎?節目中幾位學者們,從伊斯蘭世界的刻板印象、冷戰與殖民架構如何影響當代亞洲社會中的宗教、宗教師實踐中對領導力的重新探索,網路文學所再現與想像的方術又怎麼反映當代科技、批判性別分工;一路談到女性生產、身體的正常化問題。背後貫串的是宗教學的跨學科特性,如何跨越既定的疆域與分界,讓我們的理解與認識不會追丟充滿生命力的生活現場。

【編按】本文內容來自《時差 in-betweenness》播第十二期宗教學:信仰,魔法,身份,權力」C-Culture Zine獲《時差》授權刊登文字版。

主持人:
郭婷 (Guo Ting) 多倫多大學語言學系助理教授
對談人:
程曉文 (Hsiao-wen Cheng) 賓夕法尼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副教授
李紀 (LI JI) 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
倪湛舸 (Zhange Ni) 維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副教授
鄭利昕 芝加哥大學神學院神務碩士 醫院宗教師

生動情境 跨域解疆

郭婷:這其實就是我剛剛問這個問題的原因之一,因為宗教和信徒經常被各種化約或是刻板印象化,我們進入宗教學的某些視角,反而會帶出非常不一樣的生動情境。比如Lila Abu-Lughod寫到對中東、伊斯蘭教或伊斯蘭教女性刻板印象的很多反駁。讓大家看到,可能在這種刻板印象化中,人們會覺得伊斯蘭教是保守落後的,沒有經歷世俗化,伊斯蘭女性會被作為一個符號,用來指責伊斯蘭世界的落後。但她就指出,根本問題是男性和政治腐敗,而非伊斯蘭教、也不是這個群體的問題。

無論對於生活或研究來說都一樣,比如在新教殖民的影響下,尤其是在香港碰到很多學生,如果中學讀的是教會學校,經常會說儒家或者chineseness如何保守落後,但是有了基督教我們就可以進步、可以談女權,這樣不同的二元對立不斷被塑造出來。剛才說到的世俗化,其實這個概念也帶著很多刻板印象。一方面是剛才提到的:誰可以有權世俗化?世俗化如何被視作先進和現代?同時世俗化也給國家很多權力來控制、劃分和規範宗教,並將很多群體刻板化。就是想到這點,所以也想知道大家在教學或生活中的相關經驗與觀察。

人類學家Lila Abu-Lughod談她的著作 Do Muslim Women Need Saving?

比如女性主義中,關懷(care)是其中重要的面向,像利昕剛剛提到,在你的訓練過程中,你的導師,包括你們這個領域的前輩都是女性,這一方面是女性主義的一種實踐,但同時可能又是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化,關聯到女性經常被貼上「提供支持情感幫助」的標籤。我想了解各位是怎麼處理這類問題的?

鄭利昕:我現在可能還說不上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但我的一個觀察是,之前學物理的時候,我可能經常是房間裡唯一的女性。而現在可能經常房間裡只有一位或甚至沒有男性,我們在學習的過程中也讀一些女性主義。我們有一門課叫做「領導力與溝通」,在傳統意義上這是很男性或很商業的話題。但我們在課堂上會讀Adrienne Maree BrownEmergent Strategy: Shaping Change, Changing Worlds其中用到了科學中關於湧現(emerge)的概念,來說明一個社群如何形成,而作為所謂的領導,你如何在這個社群中做出改變,領導其中的人一起改變。這是一個適應(adaptation)的過程,而不是說我們今天做好策略方針,之後再去訂下一個目標,而是一種對於機構和社會的重新理解。

也包括我聽到一些對聖經的重新解讀,例如在某一個具體的場景裡面,並非是上位者在進行領導,很多時候可能是在旁輔助、不起眼的角色,去改變或引導某個事件的進程。這是很有意思的視角,去理解現實生活中誰在領導、誰在被領導,誰處於中心、誰處於邊緣這一系列的話題,我也仍在體會的過程。又比如說像在心理諮詢有一些很厲害的諮詢師,可以在整個過程中不說話,但你知道她的存在,就是一種不言說的力量,這種東西是怎麼樣出來的。雖然可能有點離題,但這是這幾年非常讓我感到眼前一亮、關於實踐的一個思路。

方術與網路文學:洞察性別分工 打破勞動成見

郭婷:湛舸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倪湛舸:剛才郭老師和利昕都有提到情感勞動,談到gender division of labour的問題。其實在很多情況下,不光在學界,如果去看勞動工作整體,男性一般會成為領導,他可能會搞研究與發展等等,而女性做的是類似家務勞動、社會再生產勞動的那種情感勞動,這是挺值得大家考慮的一個問題,不光是學界或日常生活,這是整體性的社會結構、性別框架。

這跟我現在做的研究也有點關係,我從博士論文改寫的第一本書,還在討論和批評「世界宗教」,包括討論傳統意義上的作家,如日本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Endō Shūsaku),他寫的是日本的地下基督徒,這個群體跟李紀研究的中國天主教徒也相似,但已經日本宗教化了。而我從原先還在做「大家能夠辨認成宗教的宗教」和「大家認為是文學的文學」;到現在研究的則是「不被叫做宗教的宗教」和「不被稱為文學的文學」,就是中國的方術和網路文學—去看網路文學裡怎麼再想像中國方術,在基督教模式裡容納不下,甚至在儒家正統模式裡也容納不下的所謂「魔法和封建迷信」。

如果大家去關注現在的網路文學,會發現有大量在現代西方宗教模式之外的中國式概念和實踐,比方說宇宙論預設(cosmological assumption)和身體修養工夫與實踐(bodily cultivations and practices),對這些東西有大量的再想像。在某種意義上,網路文學裡的宗教想像跳出了二十世紀以來整體的世俗化宗教話語,打破了二十世紀的那些建構。

回到勞動的性別分工,網路文學中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它分男性向和女性向。然後有一些類型,就是所謂的男頻類型往往致力於去再想像以前的迷信,但是它影射的是現當代的科技,那些故事涉及的是認知勞動(cognitive labor)。而所謂的女頻文/女性向網路文學,會在這個基礎上考慮情感勞動。比如你要去做科技創新,那一個人是做不到的,你需要團隊,需要大家的配合,需要社交互動來建立關係網絡,這種時候情感勞動就特別重要。我們可以說,女性向的網文是在男性網文類型的基礎之上,對我們整個當代社會做出更全面、更深入、更準確的把握。因為它看到了不同性別所承擔不一樣的「性別角色」,但又想要破除這種成見。

交互的視野 宗教研究的跨域推進

倪湛舸:可能有人會問我現在做的研算宗教嗎?它似乎是封建迷信、色情、淫穢。這種網文是文學嗎?其實我現在對話比較多的朋友都是做媒體研究、粉絲研究的,我們既是追星族,也是數據女工。當大家問這些研究跟宗教有沒有關係的時候,我反而想說這跟宗教特別有關。如果我們能建立這種類比,對宗教研究也是一種推進。對許多研究現當代文化、新媒體、數位化研究的人,很大程度上可能沒有考慮過宗教的面向。他們認為很新的現象和想法,其實宗教學已經有可類比的研究,能從這個角度提供洞見。比如做粉絲研究的會談粉圈如何掐架、內鬥,沒有多少人卻分出了很多派,這時候我就想跟他們說,看看基督教史、伊斯蘭史,看看我們掐了多少年?

這裡可能會有跨學科的交互作用(pollination),而這個交互作用本身又是認知勞動和情感勞動。曉文剛剛說她曾自認是自由派女權主義者,我的定位可能是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者,再加一點新唯物主義者。我可能會覺得唯物主義不僅僅是歷史唯物主義,可能還要考慮到新唯物主義,去人類中心、考慮物的能動性,人類與非人類的互動。在這種意義上,你要去討論女性,性別本身也是交互的(intersectionality),包括種族、宗教、科學、技術與社會(STS)、人工智能等等。

比如Donna Haraway關心「賽博格」(cyborg),然後新唯物主義者Karen Barad Jane Bennett,她們在討論這些所謂的理論時,有時候會參照宗教,但理解不足。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因為研究宗教的原先就會強調跨域,如宗教與文化、宗教與政治、宗教與政治經濟學,新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積累方式,還有科技主權(science and technology sovereignty)等等,這些跟宗教都交織在一起。

世俗化社會、從後殖民視角到公民宗教

郭婷:我特別同意,宗教學是理解社會、理解這個世界的基礎,是所有學科之本。我也在思考怎麼去表達,讓人們不要把宗教變成一個在我們生活之外的盒子,怎麼把盒子裡的東西拿出來,然後把盒子融化,讓宗教學彌漫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可能不只是C. K. Yang說的彌漫或彌散宗教,更加像是「彌散的意識形態」(diffused  ideologies),因為我非常喜歡的一位老師白馥蘭(Francesca Bray)在幫我歸納我的研究時候說,她說我是「把政治作為宗教來研究」。我覺得這既歸納了我自己的研究,也是所謂的不把宗教當宗教研究,怎麼不把這個概念放在盒子裡來看,是非常重要的。

可能有些學者並不研究宗教本身,比如Eve Sedgwick等情感研究的學者,但他們也受到某些宗教概念的影響,現在很多人則受他們研究的影響。尤其是當代世界存在很多仇恨,政治上的紛爭,其實都可以從宗教學的角度提供新的視角和幫助。這也是我最後想請大家分享的,就是大家現在在研究什麼?我來到香港之後也發現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因為總體來說中國是一個世俗社會(官方也這樣定調),我自己成長的環境相對來說也比較世俗化,到了香港之後,就發現C. K. Yang所說的彌漫宗教真的無處不在,而且不只是日常生活中存在,在當代生活中其實和香港的政治、社會息息相關。

我有一篇要在JAAR(美國宗教學會期刊)發的文章,討論的是為什麼在東亞,大家會覺得基督教特別顯性,但其實基督教教徒佔人口比例其實是非常小的。像是在韓國,基督教非常的顯性,非常多超大型教會,但其實信教人數並不是那麼多。為什麼基督教更顯性?基督教的社會參與更顯性,也經常和民主政治形態聯繫在一起?為什麼香港的其他宗教,民間宗教也好,佛、道教通常都和保守聯繫在一起?這當然和殖民有關,殖民政府和香港的鄉紳、新界華人社會的權勢相互勾結,一方面他們保護香港傳統文化,但另一方面也讓香港的華人文化變得更加脫離語境。當時他們書信裡會說要怎樣通過加強儒學教育讓香港華人更加保守,不要受五四運動和中國革命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英美勢力,對基督教力量的增強,所以香港的精英中學全是基督教學校。教會學校裡面就是把學生教成現代化的代表,而中國文化就變成保守派的代表。

這也和冷戰有關,當時香港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僅英國、美國,國民政府和中共當局也都在爭奪香港華人的意識形態認同。大家能想到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宗教組織,英美投資在香港的基督教會;華人政府投資在香港的佛教和道教,所以造成在香港大家想到佛道教,就覺得他們和中共意識形態結合在一起。冷戰的這種以宗教為背景的意識形態之戰,其實不僅影響香港,也影響臺灣、韓國和東亞很多地方。

此外,關於宗教和公民社會之間的關係,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貝拉(Robert Bellah)用公民宗教(civil religion)的概念研究美國社會。就是在世俗社會、世俗政治中強調公民意識的世俗化宗教。其實在東亞很多地方,都有這樣一種公民宗教的形態,香港的民間宗教:車公、關公、黃大仙,他們其實是現代公民宗教的一種代表。當然,在其他社會也有類似情況出現,宗教在説明我們重新理解「迷信」等偏見和刻板印象,重新打撈出正在生成的亞洲公民社會,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不知道比如曉文在出了新書之後,有沒有哪些其他研究正在進行中?

羅伯特.貝拉提出美國公民宗教的概念,以信念、情慶、儀式凝聚公民意識的一種世俗化宗教
郭婷認為這樣的概念亦能幫助我們理解當代亞洲公民社會

平均?正常?從身體實踐看規範與正常化

程曉文:我想要延續的研究是關於規範(norm)或是正常(normal)的概念,它的歷史性,與性和性別歷史的關係。因為我在寫第一本書的時候,就觸及到一個問題,在做跟醫療史有關的性別分析時,大家總是會有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時候我們開始normalize某一種性別化的身體?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樣的female sexuality成為一種norm?好像我們總是要去找某個歷史時刻,有人會說去看生產的資料,會告訴你在宋代以後因各種原因,以生育為中心的女性身體就被normalize了。

那normalize 是什麼意思呢?英文的這個詞,有兩個層面的意思,而且是不同的意思:一個是數量上的多數或中間值、平均值,另一個是質上面的正確、健康、正統。如果回到中世紀,norma這個拉丁文只有正確、正規的意思,就如工匠用來量直角的工具,桌子是歪的也沒關係,但直角就是直角。以基督宗教教義來比喻,就好像大部分人都進不了天堂也沒關係,天堂的門本來就是窄的。上帝的道是不是norma,跟有多少人信沒有關係,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現在normal這兩種意涵的結合,也就是要問為什麼平均值或多數人的狀態,會變成正確或健康的基礎?它跟十九世紀統計學的發展,以及統計學變成現代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基礎方法有關。如果你去看中文的話, normal的中文就是「正常」,這個字你在二十世紀以前的中國古書裡是找不到的。這個詞恰恰就是「正」加「常」,反映了十九世紀的演化過程。

藉此再回頭去想當初費俠莉(Charlotte Furth)對宋代醫療和性別的分析,你就會發現其實理論上來看問題重重。因為醫書裡面,大家從來都是記載怎麼樣是好的,比如寫月經要怎麼樣調,或者生產的時候要怎麼樣。大家從來不會說,多數女性是這樣,因為從當時的平均值來看,生產是很危險的,而且生產本身就是極為傷身體、要冒生命危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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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以前的醫書從來不說生產是一件很健康、正常的事情。也不會說大家都生,你不生小孩,你就不正常。而會說生產非常危險,好比道家的修煉會告訴你,如果要修仙,第一個就是不要生小孩、不要房事、要斷紅龍(月經)等等。因為如果醫生一方面鼓勵大家生小孩,一方面又說生孩子很容易死,這就非常矛盾。根本的問題在於,跟現在的社會不一樣,不是建立在中間值、平均值的norm上面。 這中間複雜的地方還很多,因為在以統計學建立現代科學的模式出現之前,一個很常出現的狀況,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力量?那麼歷史和時間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或從歷史拉長來看,不常出現的事情,它的頻率也很「常」。這是我現在有興趣的課題,如果我們去拆解「正常」這個概念,回去看以前的典範,去研究「基礎」是怎麼產生的,它背後的核心到底是什麼?

系列文章(上):
【時差】宗教學(一):當代宗教學培育場景 宗教師、跨領域和歷史學
【時差】宗教學(二):看見生活中的宗教 農村人眼中的天主教與漸趨多元的宗教師訓練
【時差】宗教學(三):去標籤化的同時避免標籤化 在歷史中看見歧異的能動性與身分認同
系列文章(下):
【時差】宗教學(四):比丘尼和守貞女的故事 鬆動性別、種族與階級的本質化結構
【時差】宗教學(六):信科學也信神水?巫的日常好比水電工? 宗教作為對知識體制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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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與照顧 1】照顧哲學芻議—療癒性的交談與回復性的共同關懷
《靈力具現》:走訪台灣鄉野,聆聽神明出走的故事(上)

編輯:劉達寬
Cover photo by tam wa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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