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哲學】一種不斷遞迴的思想:許煜讀書會暨工作坊評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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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大華人文化主體性研究中心,於2020年8月至2021年6月之間,籌辦了閱讀香港學者許煜(Yuk Hui)著作的一系列讀書會,並於2021年9月4日舉行了與許煜本人對話的線上工作坊。許煜出生香港,遊學歐陸,是去年剛過世的法國技術哲學大師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得意門生,他近年來出版的多本技術哲學論著引發了不少迴響,已成為備受矚目的哲學新星。

文:李雨鍾(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博士後研究員)

讀書會:從中國技術到數位物

讀書會一開始閱讀的是許煜出版於2016年的《中國技術問題:論宇宙技術》(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一書,之所以選擇這本書,一方面是因為據說該書在歐美世界引發了極大的關注,許多人甚至因此首次接觸中國哲學(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讀書會有一半成員是具有跨文化研究背景的在台歐洲學者,因此對於從技術哲學的角度來思考華語思想很有興趣。筆者亦有幸參與了這個讀書會的活動,但筆者對於技術哲學領域所知甚少,一開始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類似這種心態的參與者亦有不少。

讀書會的實際進行過程,毋寧是既充滿期待又不乏挫折的。一方面,許煜往往在導論部分提出了充滿原創性與啟發性的構想,尤其是他在西方當代技術哲學的基礎上提出要從「道—器」關係來重新思考中國技術問題,而非限於字面上對應的「技」、「術」概念,這確實激發了問題重構的巨大潛力,似乎有望以全新的探討方式,將古老的一再被重複詮釋的思想觀念,跟最當代、最迫切的技術/科技問題確確實實地結合起來。不過在該書具體探討中國技術思想的觀念史部分,又是讓人有些失望的,也引發了參與者的各種批評:例如何乏筆認為書中對牟宗三的解讀頗有偏差,何重誼批評該書充滿東方主義邏輯,馬愷之則質疑該書與右翼保守派的曖昧關係。

筆者當時也對該書的論述充滿疑慮,但從後見之明來說,該書作為許煜「宇宙技術」系列的第一本,雖然引人注目地拋出了不少問題,做出了不少許諾,但在實際處理上、尤其是具體進入中國傳統觀念史的部分,其實並不算很成功。筆者認為,之所以如此的重要原因乃是該書在分析中國的部分,過於仰賴牟宗三朱利安等學者提出的既定框架,從而導致許煜自身所要提出的新方案像是僅僅從技術哲學的角度,重複了近代以來構造東西方哲學對立格局、或以亞洲現代性超克西方現代性的老套路線,換言之,就是預設東方思想、中國思想代表著一種全然不同於西方傳統的異質體,進而藉由這種絕對他者來突破西方哲學自身的困境。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在於,許煜在該書的實際論述中似乎還未能明確擺脫西方機械論 VS 東方有機論這樣的對立模型;當然,我們在後面會看到許煜寫出有關「遞迴」(recursively)的論著之後,使這一問題得到了很大的改觀。

由於在閱讀《中國技術問題》時遇到了上述挫折,因此讀書會成員在讀完這本書之後一度猶豫是要繼續閱讀許煜的其他著作,還是要轉而閱讀其他相關的技術哲學論著。不過最終我們還是選擇繼續閱讀許煜的另一本著作《論數位(碼)物的存在》(On the Existence of Digital Objects),因為該書似乎展現了很不一樣的討論主題,而且與當代網路社會的迫切問題息息相關。在實際閱讀該書的過程中,我們同樣在導論部分為許煜提出的構想所吸引,他在席蒙東(Simondon)的「技術物」(technical object)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的「數位物」(digital object)概念,不僅回應了海德格有關物與科技的著名論述,而且也對當代網路現象提出了新穎的存有論重估。

不過該書作為許煜博士論文的改寫版本,還包含了許多跟許煜原本的計算機工程背景相關的論述,因此讓我們在閱讀過程中遇到許多障礙,最終對於該書所要發展的方向也不是很能清楚把握。同樣從後見之明的角度來說,該書應該算是許煜發展出「宇宙技術」概念之前的著作,也還未顯示出與中國思想、宇宙技術明確相關的思考脈絡,因此與許煜後來的思考主軸之間的關係還不明確,有些線索(比如物的問題)他後來似乎也並未繼續發展。但是筆者認為,該書奠定了以當代數位技術為主題的思考方向,這是許煜之後許多著作的關鍵背景脈絡。

工作坊:遞迴與方法論爭議

雖然讀書會只實際閱讀了上述兩本書,但筆者認為還是應該介紹一下出版於2019年的《遞迴與偶然》(Recursivity and Contingency)這本書,因為該書對於前兩本書所遺留的重要問題做出了回應與解答,筆者認為這也是許煜目前處理得最成功的一本著作。簡單來說,

所謂「遞迴」(recursivity)就是一個不斷回歸自身且具開放性的自我循環運動,「遞迴」不同於「機械」(mechanical)運動,因為它不會在遭遇偶然性時無法應對,而是會吸收偶然性並有所發展,進而再重新回到自身。

在筆者看來,該書對於前述兩本書的重要回應如下。首先,不同於「機械」的「遞迴」恰恰對應著有機體(organism)的概念,因為只有有機體才會對環境做出適應、反饋的動作,許煜由此重新敘述了西方現代思想如何從康德的反思判斷力那裡開始以有機作為哲學化的新條件,進而經歷德國觀念論發展至當代的有機主義;這一宏大的敘事重構有效消解了西方機械論與東方有機論的僵化對立,呈現出西方思想內部的有機論脈絡,也為探討中國技術思想奠定了更有深度的基礎。其次,許煜建立「有機—遞迴」的敘事架構,明顯是以當代數位技術的處境為前提,因為網路的出現恰恰意味著人類與人造機器的關係不再是主體與機械客體之際的單向關係,而是變成一種不斷通過反饋(feedback)機制來進行動態調整的有機系統,由此既打破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機械對立,也帶來了全面控制論(cybernetics)的人類困境,比如我們通常所說的數位極權就是一種例子。

繼《遞迴與偶然》之後,許煜又於今年(2021年)推出新作《藝術與宇宙技術》(Art and Cosmotechnics),但該書的出版幾乎與工作坊同時,所以幾乎所有參與者都未來得及閱讀,故暫且略過不提。但值得注意的是,筆者認為在《遞迴與偶然》奠定的基礎之上,許煜這次已調整了探討中國技術思想的切入點,轉從藝術、尤其是山水畫的角度進入,當然其嘗試成功與否尚待觀察。

在歷經近一年的讀書會活動後,我們於今年九月初進行了一場線上工作坊,共有包括筆者在內的六位學者進行論文發表,而許煜本人則作為回應者,回應了所有發表學者的提問。若以發表者對許煜的提問來說,主要可以分為兩組,一組主要是就許煜著作中具體的某部分內容提出討論,另一組則主要是就許煜的方法論、尤其是涉及中國思想部分的研究方法提出商榷。

在第一組中,筆者與劉佳昊都主要針對遞歸的問題進行討論,筆者試圖通過重新檢視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探討在許煜所展開的有機概念構成新的哲學化條件的敘事之外,是否還有另一種技術哲學與政治結合的道路;劉佳昊則從演算法與「負熵」的角度重新理解許煜的遞迴論述,並針對價值與自由的問題提出疑問;而梁靧則在中國技術哲學的當代研究中區分出許煜式「道器論」與「道技論」的差異,並對前者是否忽視了技術/修養主體的位置提出質疑。許煜順著提問者拋出的主題做出了不少補充與說明,比較可惜的是對於主要問題點的回應,還是有所不足。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回應過程中,許煜明確表示,他相關寫作的一個重要動機,正是基於對西方無機與中國有機這樣的刻板對立模式的不滿,從而想要揭示出西方自身的有機傳統。

第二組提問者基本上是在台灣的歐洲學者,有趣的是,他們都有中國研究背景,也都對許煜的方法論提出了批判。馬愷之通過Günther Anders的技術批判來對許煜的技術哲學發問,同時他也質疑許煜用茶藝這樣非當代的技術例子來回應當代科技問題是否有效;高長空與何重誼則都對於許煜藉由中國技術思想來證成宇宙技術的進路提出挑戰:高長空認為宇宙技術所提倡文化多元性有預設文化(本質)主義、並延伸出民族主義的危險,同時也忽略了現代中國思想內部已不可逆的混雜性;何重誼則將許煜的研究定義為一種技術東方主義,並從西方漢學的發展脈絡進行梳理,認為許煜受到了二十世紀以來歐洲思想界尋求西方之外的絕對他異性的潮流的影響。應該說,這一組學者的觀點集中代表了讀書會在閱讀《中國技術問題》一書時產生的主要批評意見,許煜頗為開放地聽取了這些質疑,並做出了部分回應與辯護。不過這方面討論的困難在於,許煜往往會用他接下來會進行的某項新研究計畫來應對質疑,而且依筆者看來,我們確實很難單憑《中國技術問題》這本較早的著作,來評價許煜對於該問題的整體看法。

九月初許煜與參與讀書會的學者們,於線上交流討論,亦回應對其著作的批判

綜述:多樣性與遞迴

雖然不是所有參與者都贊同許煜的立場與具體觀點,但他的研究中確實有著吸引我們持續進行閱讀、探討的創造力。如果我們將他的思想成果區分為兩個面向來考慮,則他以數位物與「遞迴」作為敘述西方現代思想史的線索,為我們重新構造了美學、自然哲學、德國觀念論、生命哲學、現象學、人類世與當代(數位)科技的迷人關係,可以激發不同領域的學者對技術問題的興趣,並找到與自身研究領域的全新關聯,因此這方面的研究本就是極富啟發性的哲學成果。當然,他更引人關注、尤其是吸引歐美學界關注的面向,或許還是他藉由中國思想為橋樑來提出「宇宙技術」的構想,不過也正是這一面向引發了我們較多的批評與挑戰。

筆者認為,值得重新檢視的或是以上兩個面向的相互依存關係。許煜的策略似乎是通過論述中國技術思想作為另一種技術模式的存在,來突破西方一元式普世技術的格局,從而證明以技術多元論為基礎的宇宙技術;這一策略的運作方式似乎不可避免地,要預設西方技術的整體一元性,從而多元性、多樣性只能從一個異於西方的東方那裡發現。然而我們需要追問兩點:第一,通過異於西方的中國他者來突破西方一元論,是否本就預設了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世界觀呢?是否西方/現代科技傳播到世界各地後的實際狀態,本就有所落差,而西方世界自我突破、自我否定的需求,也不見得同樣為非西方世界所需呢?第二,在許煜對於西方現代技術哲學的討論之中,原本就蘊含著更為豐富的多樣性,也就是說,或許在西方內部就蘊含著技術多樣性的可能,我們是否恰恰應該在許煜著作的啟發下,重新探討西方技術的多元性與複雜性,同時與非西方技術的多元性相互印證、溝通,而非預設西方的一元性,同時預設某個非西方文化體的一元性,進而讓這兩者疊加為多元性呢?

當然,以上的追問遠不足以抹殺許煜思想成果的價值。如果化用許煜自己的概念來說,那麼他如今還正在不斷發展的思想工作就是一個「遞迴」,我們向他所提出的種種質疑與挑戰,就像是系統之外的一個個「偶然」;當他能夠以開放的態度接受這些擲向他的「偶然」時,這個「遞迴」也就在蓬勃運作著,讓人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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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達寬
Cover photo by Mario Mesagli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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